多年不见。
这四个字听着,真是刺耳啊。
身为太后,与卫国公府的人天天相见也就罢了,却与娘家人多年不见。
从前还可以说是碍于皇帝,有所避讳,可如今呢?
眼前人尊享太后荣华之后,也没有即刻召娘家人进京相见。
晋阳离长安,可并不远。
这就是明摆着的疏离了。
王夫人按捺住心中一闪而过的不满,不动声色地上前行礼:
“劳太后娘娘记挂,一切都好。”
王太后笑吟吟地伸手虚虚扶了一把:
“那就好。”
没有追问我的哥哥侄儿们好不好,没有实打实关切王家的兴衰前程,就连眉目间的笑意,也顶多算是浮于表面的客套。
王夫人感受到了,跟在她身后行礼的王婵娟也感受到了。
与母亲的镇定自若不同,她的后背,已经悄悄地沁出了一层冷冷的汗意。
尽管一直知道姑母偏心得古怪,但她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贵气逼人的至亲之人,对她们发自骨子里的疏远。
如果说进宫之前,王婵娟尚且自信自己与太后的血脉关系,比卫襄与太后更深厚,且更为名正言顺,那么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
“……娇娇呢,怎么没跟着来?”
恍惚间,王婵娟听见太后似乎在问起自己最小的妹妹。
她心里骤然有些难受。
她一个大活人摆在太后面前,太后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关切,反倒是自己那个怯懦少言的妹妹,得了太后的记挂。
身下坐着的柔软锦垫,瞬间像是长出了尖锐的刺。
那边王夫人笑着回话:
“娇娇年纪太小,入了冬风寒就没好利索过,这个时节天气又冷,臣妇就没敢带着她来长安。她也嚷嚷着想见见太后呢,因为来不成,我们走的时候她还哭了呢。”
似乎是因为听到有人记挂自己,太后的笑容多了几分愉悦:
“这小丫头,我记得上次见她,也才三四岁呢,如今也成了大姑娘了吧?”
王夫人连忙顺着这个话头又说了几句话,然后觑着太后的脸色,笑道:
“这么多年没能来觐见太后与皇上,家里人心中也着实不安,不知今日,臣妇能否有幸得见天颜,向皇上请个安?”
虽说内外有别,命妇进宫,皇帝不一定非要召见,但她是皇帝的亲舅母,只要太后还稍稍存有一丁点儿抬举娘家的意思,就定然不会驳了她这个脸面的。
太后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立刻答应。
她垂眸沉吟了一下,才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道:
“今日怕是不行,改日吧,等皇帝得闲了,再说吧。”
王夫人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
这不算是驳了她的脸面,这是不愿意打她脸打得太狠而已。
她站起身,收了笑容,肃穆道:
“是臣妇不知天高地厚,逾越了。”
太后笑了笑,不置一词。
皇宫中长长的甬道仿佛走不到尽头,可又仿佛一眨眼就能走完。
王夫人心情沉重地迈着步子,展眼所见的一切煌然富贵,却又格外令人贪恋。
王夫人回头扫了一眼跟在她身后,同样面色灰败的女儿,再看看跟在更远处捧着大批赏赐的宫人,终究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赏赐再多又有什么用?
连见皇帝一面都不能,一切都是表面的恩赐。
待回到了王家后院,王夫人的满腔怒火才终于肆无忌惮地倾泻而出,指着女儿怒道:
“你看看你,今日在你姑母面前像根木头一样,一句话都不会说了吗?那是你亲姑姑,你怕什么!”
王婵娟垂头听着,并不反驳。
她不说话,是因为她今日头一次觉得,身处长安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从见到活得恣意的卫襄开始,她将卫襄当做对手,可她还没来得及做点儿什么,卫襄就已经跳出了世俗的藩篱,随心所欲地修仙去了。
她将人家当对手,可在人家面前,她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路人。
今日,她更是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皇帝见不到,加之太后不喜,入宫还有什么指望?
只能说进宫这一遭,她还是有收获的,最起码,掂出了自己有几斤几两。
“……婵娟,你要争气啊!我们王家,在别人眼里,是太后的娘家,皇帝的母族,可是内里什么样儿,你不知道么?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你的父亲和哥哥们,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之日!”
王夫人完全没发觉女儿的走神儿,还在痛心疾首地说着。
王婵娟微微抬了抬眸子,心灰意冷中觉出了几分可笑。
男人们出不了头,所以就让女儿们出头了是吗?
这种显然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小心就会彻底葬送一辈子的事情……
王婵娟笑了笑,抬眼看着母亲:
“母亲,既然今日姑母问起了妹妹,那就把妹妹接过来吧。”
仁寿宫中的地龙烧得极其暖和,太后穿着薄薄的夹棉衣裳,坐在妆台前打量着自己眼角又多出来的细纹。
“娘娘,其实今日,您何必对夫人那样冷淡……太爷在的时候,不也是一心想要家族兴盛吗?王家,到底也是您的娘家。”
贴身的嬷嬷一边替太后卸下簪环,一边低声劝道。
太后将手里的一支金簪放在妆台上,默然一瞬,才发出一声冷笑:
“娘家?如今的本宫,还需要什么娘家?父亲和母亲都已经不在了,王家对本宫来说,又算什么娘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十年前的事情——”
“所以,既然哥哥嫂嫂有那么大的能耐,他们自己去施展好了,我不打压,已经算我心慈手软了,还想要我怎么样?”
贴身嬷嬷再也不敢作声了。
十年前啊……看来太后是真的寒了心了。
要知道,身为皇后,从来就不是一路坦途。
十年前,太后娘娘曾经经历过人生中最大的一次废后危机。
王家人,也匆匆赶来了京城,当时的皇后娘娘,满心以为兄长和嫂嫂是来帮助自己的。
可是王家却已经悄悄地准备了数位才貌兼备的王氏女,对皇后之位重新做了打算。
如果不是那时尚且年幼的七小姐王娇娇进宫时无意中道破,皇后怕还不知道她已经成了家族的弃子,她全心相信的家族,已经做好了随时在她背后捅一刀的准备。
只不过王家到底是失算了,皇后到底仗着太子生母的地位,还有卫国公府暗中的鼎力相助,再次翻身,站稳了脚跟。
而对于王家的所作所为,这么多年娘娘也不曾提起,只是不动声色地与家族日渐疏离。
她以为过去了这么久,太后娘娘大概已经放下了,却没想到,一个经历过绝望的人,再漫长的时光,也是抹不去心底的怨气的。
好在太后并不愿意回想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很快说起了能让自己愉快的事情:
“襄襄还说等她回来给我带仙丹永葆青春呢,唉,瞧瞧我这眼角的纹路,又多了,哪里等得她的仙丹,这个小没良心的小骗子!”
贴身嬷嬷也重新堆起了笑容:
“太后娘娘哪里老了,您定然能等到二小姐的一片孝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