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长安城门,悄然打开,又悄然关上,一辆华贵的马车从城门驶过,引得守城的士兵们戒备更加森严。
“深更半夜的,谁啊这么大脸面?”
城楼上,有守城的士兵揉揉眼睛,嘀咕道。
“定然是贵人呗,一般人这个时辰可出不去。”
另一个看守城门多年的士兵说道。
“不过这方向,我怎么看着像是去皇陵的?”
“就你看得准,这么宽的路,你管他们去哪里,别多事!”
两人轻声嘀咕了几句,城楼上又重归于平静。
而那辆华贵的马车,也在夜色中渐渐驶远,直至看不见踪影。
通往皇陵方向的大路两旁,向来是荒无人烟的,此时夜色凄清,唯有一辆马车辚辚独行,虽然有大批的侍卫前呼后拥,但昏黄的灯光在暗夜里显得孤单茕然。
宽大的车厢内,卫襄静静的靠在姐姐身上,一路无言。
皇帝既然说了不怪罪,自然也就没办法接着生气。
卫锦很顺利地拿着手令带着卫襄出宫前往皇陵。
一片沉寂中,卫锦的身子动了动,抬手亲自倒了一杯水,递到妹妹唇边:
“你知道你今天错在哪里了吗?”
卫襄接了白瓷杯,慢慢的坐直了身子,一口一口的将杯中的水喝完,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不该直接闯到皇上面前的,我应该先找姐姐商议。”
“原来你还知道你冲动任性是错的。”
卫锦点点头,有些疲惫地靠在了马车描金绣凤的车壁上,犹带着红肿的眼睛微微阖了阖:
“你今夜就不该进长安城来——你直接跪在皇陵之外就好,迟早有人会来禀告皇上和我,可是你,太心急了。”
“我也想等一等,可是姐姐,我等不了啊。”
马车内夜明珠的光芒柔和地照在两人之间,照亮了皇后严肃的脸庞,也照亮了憔悴的少女再度怆然而下的泪水。
“姐姐,我从蓬莱回来的这一路上,我一直都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太心急,不该那个时候就对圣德皇帝下手,不该就这么把你们全都推入漩涡里?”
“是我害了姨母,是我害死了姨母……”
卫襄垂首,将脸埋在姐姐的怀里无声地大哭起来。
她一路奔波,日夜不敢停息。
她一路都在告诉自己,是幻听,这一切都只是东海众人想要彻底灭了扶桑才放出来的假消息而已。
只要她跑得足够快,就能拦住姨母,只要她回来,姨母一定会舍不得她的。
可是她回来了,却什么都晚了。
她以为自己的重生能够挽救家人,能够让每一个爱过的人都能如愿以偿,可是她却忘了,天命,天命啊!
她以为今生姨母早早做了太后,定然顺遂无忧,长命百岁,却忘了,前世的姨母,也是薨逝在姐夫登上皇位的次年春天!
卫锦怜惜地抚了抚妹妹蓬乱的发丝,眼神却逐渐变得坚毅。
她将卫襄扶起来,坐正了身子,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凝重地叮嘱:
“襄襄,皇上都说不怪你了,这种话,你以后就不要再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不管发生什么,那件事都不是你的错。”
“我与皇上相伴近十年,皇上心中所思所想,从不瞒我,或者说,瞒也瞒不过。所以今晚,我才会故意揭破皇上的心事,但求此后,皇上再无话可说,不能再跟你翻从前的旧账。”
“至于姨母……”
卫锦的手轻轻从妹妹颊边拂过,拂去她的泪水,轻声道: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她恨那个人是真的,但她爱那个人,也是真的。”
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所以,她对圣德皇帝下手,姨母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收拾善后,并且当机立断地让姐夫登上皇位。
所以,在圣德皇帝死后,姨母也会毫不犹豫地跟去是吗?
所以,前世的姨母,也是这样的吗?
原来姨母早就把她自己的命,与圣德皇帝牵连在了一起。
所以,她不是败给了天命,而是败给了姨母一生仅有过一次的爱情是吗?
卫襄愣愣地想着,绝望空洞的眼睛里露出恍然的哀伤。
爱情……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什么连姨母这样的人都逃不开这个劫,都能为之舍得抛下子孙,抛下她最喜欢的襄襄呢?
马车的颠簸中,皇陵渐近。
“襄襄,今夜跟随你一同进宫的人,是尉迟嘉没错吧?”
卫锦柔和的声音再次打破了沉默。
卫襄默然点头。
从她听到姨母薨逝的消息那一刻起她几乎就要疯了。
她撇下了胖胖,撇下了师父,马不停蹄地往长安赶。
至于尉迟嘉什么时候跟了来,又是如何追上她的,她并没有在意。
卫锦的手在马车中的小桌子上敲了敲,提醒卫襄:
“出宫前,我听说,皇上单独召他在御书房相谈。这个人……你之前来信,就说明你心里是知道的,我绝不会让他再回来插手朝堂,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卫襄点点头,依旧沉默。
自从知道白翼师兄也是出自大周之后,她心里已经猜到了皇帝放尉迟嘉去蓬莱的用意。
这样的人,长安不能待着,蓬莱,自然也不能让他待着了。
大周皇陵的地宫中,巨大的石壁铸就的墓道隔绝了外面春意融融的世间,已经封闭的墓室外寒冷阴森,让进入的人如同身处隆冬。
但卫襄并不觉得冷,她匍匐在那刻着长长一串溢美之词的灵牌前,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封闭墓室的巨石,将自己整个人贴在上面,仿佛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闭上眼睛很久很久,才回过头看着跪在远处的卫锦。
“姐姐,让我在此守灵一个月吧。”
“一个月?就算我准了,父亲和母亲也不会应允的。”
卫锦将手中的三炷香插在香炉里,站起身:
“将你平安送到这里,我也该回去了,就十日吧,十日之后我命人来接你。”
走出墓道之前,卫锦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披在了卫襄的肩头:
“我也知道你是需要一点时间来舒解你心中的痛苦。”
“但我还是希望,你再从这里走出去的时候,能彻底想明白以后你该怎么做,你该怎么样活下去,才不辜负太后对你的期望。”
卫襄转身抱了抱自己的姐姐:
“姐姐,我懂。”
这些自小捧在手心儿里的人,她当然不会辜负。
只是在这皇陵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天色将明时,皇后的马车再度从皇陵中驶出,返回了长安。
而长安城外,一人一骑,正向着皇陵的方向飞奔而去。
御书房中,一夜未眠的皇帝静静的望着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茶盏,挥挥手,让身边的人全都下去。
上早朝之前,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昨夜卫襄闯宫的事情,势必是要在整个长安城传开的。
言官们会如何上奏折弹劾,朝臣们又会如何苦苦相劝,让他不要纵容外戚,他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猜得出来。
可这一次,他却不得不纵容啊。
皇帝带着满腹的心事上早朝。
果不其然,言官们的弹劾折子像是雪片一样飞到了面前。
“……半夜闯宫,此等奇事,实在前所未有,皇上必须严加惩处,否则天家威严何在?”
“唐朝杨氏一族骄奢淫逸,嚣张跋扈,导致大唐江山一蹶不振,皇上切莫重蹈覆辙,养外戚而成患!”
朝臣们慷慨陈词,大义凛然,从一开始的斥责卫襄,一直到最后将矛头对准了卫国公府。
但是任凭朝臣如何口沫横飞地痛斥卫国公府骄横跋扈,皇帝始终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渐渐的,朝臣们也开始觉得不对劲,大殿之内,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卫襄是朕的表妹,她前去蓬莱修道,是为了我们大周国运积福,但也因此才错失了太后的身后事。”
“她骤闻太后薨逝之事,一时间乱了心神,举止失措,也正说明了她孝心可嘉,怎么就和祸乱江山连到一块儿去了?”
一片寂静中,皇帝终于开口说话,但其中的偏袒之意显而易见:
“天下多少军国大事,你们却要偏偏揪着一个小女子的顽劣之举不放,可对得起你们诸位的俸禄?你们是不是一天天闲的就专门管这种芝麻大的小事?”
小事儿?什么时候夜闯宫门都变成小事儿了?
这……皇帝偏袒小姨子,就偏袒小姨子吧,怎么还试图把屎盆子往他们头上扣?
几位朝中重臣交流了一下眼神,心中担忧更深。
看来这个卫襄,长安城绝对留不得啊。
心里这么盘算着,却没人敢再提起卫襄之事。
在一片不愉快的气氛中,皇帝很快宣布退朝。
刚刚踏进后宫,宫人就来报,皇后娘娘回来了。
皇帝拧着的眉头稍稍舒展开,却没有如往常那般一下朝就去往皇后宫中。
他还是去了御书房,一个人躺在软榻上,仰头望着头顶精美的承尘,很久才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刚刚坐上皇位的时候,他虽然心中喜悦,但也有过将卫襄处理掉的想法。
毕竟,这样一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现在就敢对他的父皇下手,焉知将来万一看他不顺眼了,会不会对他下手?
但昨夜阿锦在他面前的哭诉,又让他清醒的明白,卫襄他是绝对动不得的。
要是动了卫襄,且不说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光是阿锦的伤心,他就觉得难以应付。
更不必说母后在天有灵,若是知道了,定然会怨憎他。
等这件事情平息下来,还是让这个丫头去蓬莱吧,眼不见为净。
皇帝很快打定了主意。
长安城郊的皇陵外,驻守的士兵们又迎来了手持皇帝手令的柱国公世子。
验证无误之后,他们放了人进去,随即心里也有些嘀咕。
这是皇陵啊,是皇家的陵墓,这么庄严肃穆的地方,怎么皇上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放了一个又一个的外人进去?
不过很快,守卫们就发现,这皇陵外边的热闹,还远远没结束呢。
唐子笑昨晚是亲眼看着卫襄进城的,他和裴照打马追了一路,好容易追到皇城边上,却没胆子进去。
他们可不是卫襄和尉迟嘉那样有恃无恐的人,他们很清楚自己,如果敢靠前一步,那就是被强弩钉死在地上的命。
所以他心怀愧疚,痛恨着自己的没用,在长安城里直直转了一夜。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卫襄是来了皇陵,立刻就马不停蹄的奔了过来,刚好就与匆匆赶来的卫国公世子卫程碰了个正着。
“世子爷,您是来接卫老大回去的吗?”
唐子笑老远就跑过去打招呼。
卫程望着巍峨肃穆的皇陵,摇了摇头:
“她要在这里为太后守灵十日,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我只是来为他送些衣食罢了。你是?”
卫程很清楚,这皇陵自己是进不去的,唐子笑也进不去。
唐子笑听他这样说,神情有一瞬间的失望,但很快又重新平静下来,笑了笑道:
“既然是这样,那我在这里慢慢等卫老大出来吧。”
“她要十日后才能出来,你,真的要等吗?”
“等,短短的十天而已,又不是等不起。”
“那京卫大营那边……逾期不归,可是要挨军棍的。”
卫程挑了挑眉,说道。
唐子笑眉头都没皱一下,挺直了胸膛,笑容爽快:
“无妨的,世子爷尽可将我的军棍先行记下,待卫老大平安无事出来,我就回去领。”
这样毫不在意的态度,倒是让卫程愣了一下。
“你这样等着,她也不知道,值得吗?”卫程问道。
唐子笑点头:
“当然值得。卫老大对我和我娘有救命之恩,但我到底没用,也没能为她做些什么,不过是等几天,不算什么的。”
卫程半晌无言,最后也只能点点头走开了。
这世间的好男儿何其多啊,当初,为什么他的妹妹就死皮赖脸的,看上了尉迟嘉呢?
真是为了一棵草,放弃了整片树林啊。
偏偏此时那该死的尉迟嘉又进去哄骗自家妹子,自己这亲大哥倒是进不去了!
卫程恨得直咬牙。
幽暗阴森的墓道里,身姿如仙的男子脚步轻移,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墓道的尽头。
尉迟嘉一眼就能看见,墓道尽头,墓室外那团幽幽的光亮中,少女的身影笔直地跪在长明灯前。
她双手在空中轻灵地舞动着,渐渐结成一个无形的印记,似乎在将什么东西往她身边的一盏油灯上面引。
“姨母,如果你还在,如果你还舍不得你的襄襄,您就回来看看我,只看一眼好不好?”
她口中喃喃,呼唤着渐渐远去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