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
曾经最不爱动脑子的襄襄,终于也学会了怀疑。
那个天真无忧的少女,终究是被前世的他亲手弄丢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尉迟嘉的笑容变得有些苍白:
“那如果,我真的变成了行尸走肉,襄襄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早就不喜欢你了。”
卫襄干脆利落地回答,然后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
“嗯。”
尉迟嘉轻轻应了一声,仿佛毫不在意。
反正襄襄的冷言冷语,他也听得多了,这样的一句话,又算得了什么?
他也没再说什么,继续看卫襄吃饭。
但这样被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卫襄这顿饭吃得极为不自在,很快就放下了碗筷。
“我吃好了。”
难得卫襄这样和气地跟他说话,尉迟嘉有些受宠若惊。
他没有压抑自己愉悦的心情,笑容满面站起来收拾碗筷。
卫襄就坐在原地,沉默的看着他忙忙碌碌的身影,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有点茫然,又有点儿悲哀。
从前那个骄矜尊贵的长安贵公子啊,居然能为自己变成这样。
如果是从前的卫襄,一定做梦都能笑醒——不,要是从前的卫襄,又怎么会舍得尉迟嘉洗手做羹汤?
卫襄站起来,曳地的裙裾轻轻落在脚边,一如她轻微茫然的声音:
“尉迟嘉,其实你根本不必这样的,我再也不可能喜欢上你了。”
尉迟嘉盖上食盒的手顿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背上青筋跳了几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抬起头,转过身看着卫襄,笑容依旧:
“我知道呀,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你就够了不是吗?”
“你……”
卫襄想反驳,却发现这话很耳熟。
是的,长安街头,纵情肆意的那些年里,天真的少女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心上人说过这种无理取闹的话。
“那你就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吧!”
卫襄沮丧地撇过了脸去拿起一本书,丢下这句话,就顺手做了个结界,把自己与尉迟嘉完全隔绝了。
尉迟嘉在桌旁站了一会儿,拎起食盒,脚步轻移走了出去。
门外,夏日的阳光晴好,人生仿佛一片明媚。
但尉迟嘉能够清晰的看见,前世那巨大的阴霾,还覆盖在他的头顶。
“原本以为,前世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可以跟她重新来过,可现在我发现,解决不了前世的事情,她就永远不会再多看我一眼。”
尉迟嘉垂眸看了一眼跟出来在他脚边偎偎蹭蹭的小花,叹道:
“回去吧,我说过,你是她的。”
“喵~”
原本还蹦蹦跳跳的小花猛然僵在原地,过了好一阵,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
它恋恋不舍的看了尉迟嘉一眼,才拖着尾巴走了回去。
真不知道为什么主人总是要她陪在那个女人身边,主人为什么不自己去陪啊?
小花原本只是在心里悄悄嘀咕一下,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尉迟嘉的声音:
“你记住,你陪着她只是暂时的,我很快就会回到她身边的。”
小花惊愕的扭头,琥珀一般的猫眼睁得老大,然后“嗷”的一嗓子就窜远了——
它在心里嘀咕一句,主人居然都能听得见!
太可怕了!
正如玄云门所料,根本没等两天,凌瀚的师父就出面了。
这一日阳光灿烂,东海之上风平浪静,蓬莱山门外,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但这不速之客一报上名号,德山立刻就带着芜青与莱芜,以及众弟子出门相迎。
“这人什么来头啊?这么大阵仗?他真的是凌瀚的师父吗?”
卫襄从来就没见过自家三位仙长对谁这么客气过,赖在程无心的飞剑上,一边往山门处飞,一边好奇地打听。
“我也不知道,我入蓬莱门下这么多年,也从来都没有听过‘听涛真人’这个名号。”
程无心此时的心情略有些沉重。
她就说么,凌瀚身为男主,怎么可能没有奇遇?
今日前来的这个听涛真人,看起来很是不简单。
很快一行人就到了蓬莱山门外,只见蓬莱的山门外,站着一位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道,正在仰头看山门之上,硕大的“蓬莱”二字。
“不知是真人驾到,我等恭迎来迟,还望真人见谅!”
德山一见这老道士,立刻就拱手快步上前问好,刻意放低的姿态,让卫襄瞠目结舌。
那老道士倒也不拿架子,也面带微笑,对着德山拱了拱手:
“多年不见,德山贤侄风采依旧,倒是我,垂垂老矣。”
“真人这是哪里话,有一甲子未见真人了,真人风采,更胜昔年!”
平时看起来古板又脾气暴躁的德山老头,跟这老道士拍起马屁来,也是张口就来。
芜青与莱芜二人也跟在德山身后走上前,向那听涛真人行礼问好。
卫襄则是躲在人群后面,掰掰手指头:
“一甲子?卧槽,这意思是说这老头跟师父有六十年没见了,那这老头儿……”
卫襄附在无心耳边悄悄嘀咕:
“大师姐,这老头也是个几百岁的老妖怪了吧?”
“别胡说!”
程无心低声告诫,心底却是一震。
原来东海还有这等大佬,她居然听都没听说过。
蓬莱的三位仙长见礼完毕,又让众弟子上前拜见那听涛真人。
听涛中真人自然是对着蓬莱的弟子们一阵猛夸,夸的莱芜和芜青脸上都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过了好一阵,德山才算与那听涛真人寒暄完毕,恭恭敬敬的迎着听涛真人前往蓬莱阁。
而那听涛真人也始终面带笑容,仿佛真的一点都不忧心自己的弟子,而只是来蓬莱拜访故人而已。
“地位尊崇,还能沉得住气,大师姐,此人非同一般啊。”
根据自己的经验,卫襄发出了这么一声感叹。
“他本来就不一般,不然师父也不会对他如此恭敬。”
程无心说着话,又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卫襄:
“待会儿你就不要前去蓬莱阁大殿了,你先回去躲起来——免得师父护不住你。”
这意思就是担心师父会在这样的大佬面前撑不住,迫于无奈把她交出去。
这一点卫襄还是明白的,而她又向来信奉好汉不吃眼前亏,想也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别看这老道士,这会儿笑嘻嘻的,谁知道待会儿会不会翻脸呢?
于是卫襄就半路偷偷的溜了。
半日之后,程无心才托贺兰辰给她送来了消息:
“小师妹放心吧,那听涛真人与师伯和师父,还有师叔他们相谈甚欢,两边都决定既往不咎了,那听涛真人还说了,以后定然要与蓬莱多多来往,捡起他闭关这么多年,错过的情谊。”
“错过的情谊?这可真是标准的官话,没想到这老道士还挺会说话的。”
卫襄心里对这种刻意的示好不屑一顾,但她自然是不能表露出来的。
只是稍稍跟贺兰辰透露了自己的遗憾:
“原本以为这一次师父能替我出口气呢,到头来也还是只能这样和稀泥,那两个人在我们蓬莱蹦哒挑衅,到最后屁事儿没有。贺兰师兄,你信不信从此以后,人人都敢来我们蓬莱撒野了?”
听卫襄这么深谋远虑,贺兰辰笑着摇摇头:
“哪儿能呢,东海又有几个听涛真人?能不能撒野,那还是得看他们身后倚仗的是什么,你以为人人都有这么强硬的后台啊?”
“哦,师兄说的也是。”
卫襄心里没那么担心了,然后立刻催促贺兰辰继续回去给她打听消息。
很快蓬莱阁大殿的消息就送了过来,听涛真人倒是没有立刻领着自己的徒弟和苏沫言离开,反倒说为了修补与蓬莱的关系,要带着弟子在此多住几日。
卫襄一听这消息就炸了:
“这老头怎么还死皮赖脸啊?咱们这蓬莱是客栈吗?他的徒弟想来就来,他自己想住就住,这是打什么主意呢?”
“谁知道呢,但我看师父欢天喜地的样子,倒好像这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据说这位听涛真人已经有近三百岁了,道行又十分深厚,在东海地位超然,受多方尊崇。”
亲自前来告知卫襄这个消息的程无心也不知道师父和师叔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她对于形势看得很清楚。
她再次叮嘱卫襄:
“师父也知道,你心里怕是会不愉快,特意让我告诉你,这几日不要惹是生非,也不要再与听涛真人的弟子和那苏沫言起冲突。”
卫襄一听这个,心情顿时更不好了:
“师父的意思,是要我彻底认怂?”
“你就当是师父让你认怂好了,为了咱们蓬莱,你就先忍一忍吧。”
程无心也知道卫襄委屈,又接着劝道:
“如今东海各方争端不断,蓬莱并不能独善其身,这种时候多一事真不如少一事,多一个敌人也只是真的不如多一个朋友。说来说去,你们这也跟小孩子打架差不多,到底你也没吃什么亏,你就暂且忍两天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卫襄还能怎么样?
她怏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反正她也不会真的蠢到去跟一个师父都忌惮的大佬杠上。
不过第二天上早课的时候,卫襄就知道自己“忍一时风平浪静”的心理准备,完全是白费了。
这一日的早课直接就是由那听涛真人来上的,而跟着他一起来的,还有恢复了自由身被好吃好喝供着的凌瀚和苏沫言。
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自己眼睛到底红不红,卫襄不清楚,那苏沫言眼睛红了倒是真的。
一开始苏沫言应该是那听涛真人也有所叮嘱,尚算安稳,可一看到胖胖从卫襄的怀里露了个头,苏沫言立刻就扑了过来:
“龙猫!天哪,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猫?!”
“啊,小姐姐救命!”
这猝不及防的动作立刻就让卫襄和她撞在了一起,而胖胖,早就被吓得躲在卫襄怀里尖叫不已。
见到这一幕的众人,立刻上前将两人分开,而众人疑惑的目光也纷纷投向了苏沫言。
要知道卫襄刚刚把这胖胖带回来的时候,大家都不认得这是什么,这个苏沫言却能一语道破!
到底是她听说的,还是她一早就知道?
可即使是这样,龙猫真的原本就叫龙猫吗?
卫襄对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运气,没啥信心。
眼看这件事情有古怪,卫襄立刻抱着胖胖远远躲开,趁着那苏沫言被听涛真人的目光阻止,很快溜之大吉。
“龙猫,凌瀚哥哥,我要龙猫!”
风中远远的传来苏沫言朝凌瀚撒娇的声音,卫襄翻了个白眼,做了个恶心的表情。
等到早课上完,程无心再次来寻卫襄的时候,卫襄也忍不住发牢骚:
“大师姐你觉得这听涛真人,真的是要修补与蓬莱的关系吗?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好好约束苏沫言?”
“估计是怕越俎代庖吧,方才那苏沫言的师父也亲自上门了,居然也乖乖道歉了——谁知道他们这些人心里又都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
“苏沫言的师父?是那个玄风吗?有本事跟芜青师叔撂狠话,这会儿倒是精明的很!”
卫襄愤愤的嘀咕着,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她想了想,忽然问道:
“大师姐,那玄风是领了自己的徒弟走人了,还是也跟听涛真人一般,在咱们蓬莱住下了?”
“既然要修补关系,自然也是住下了,有听涛真人在中间说合,师父到底也不好直接将人赶出去。”
“这样啊……”
卫襄明亮的大眼睛转了转,问程无心:
“这么说来,师姐你有没有觉得,这好像是他们故意的一样?”
似乎是怕程无心听不明白,卫襄又解释道:
“可能说,他们原本的目的,会不会就是要住进我们蓬莱,赖在我们蓬莱不走?要是他们直接提出来,我们蓬莱未必会答应,尤其是那玄云门。但这个时候,凭着听涛真人的面子,他们居然也能顺理成章地留在咱们蓬莱——”
卫襄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深:
“大师姐,是不是好可怕?”
师父师叔和师兄师姐们,虽说吃过的盐比她吃过的米都多,但他们到底多年不曾在人世间打滚,卫襄很担心程无心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