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东海,万里无垠,如同天地间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着遥远的苍穹,所有从这海天之间飞过的一切,都在这浩瀚中渺小的如同沧海一粟。
高空中猛烈的天风从身边吹拂而过,韩知非的喊声还隐约能听见,拼命挥舞手臂的身影却与山门内师父的身影一起变得越来越小,渐渐看不清。
卫襄被尉迟嘉抱在怀里,已经不再反抗,静静地望着逐渐化成茫茫东海之上一颗绿色明珠的蓬莱,并没有离别的伤感。
这样的离别,光明正大,多好啊。
不像前世她去语凝海的时候,是仓惶而逃,一个人从这蓬莱的山门前溜走,偷偷地乘舟入海,几番生死之后,才如同一只丧家之犬一般到了语凝海。
那时,她背弃了师门,放弃了爱护她多年的师父师叔,师兄师姐们,一心只想拿到长生药,然后求得赐婚的圣旨。
后来无论何时何地想起来,她都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执念啊,愚蠢又无知。
她不知道皇帝的翻脸无情,也不知道长生药对于仙门的意义,她就像一个无知无畏的孩子,亲手将蓬莱送入万丈深渊。
那么这一次,就由她亲手来将那个引来一切灾难的祸患毁去。
当然,也包括,身旁的这个人。
“尉迟嘉,是不是觉得跟着我们去语凝海很有趣?”
卫襄骤然间变了张面孔,不再像是先前那样暴怒,也不再冷言冷语相对,而是笑意盈盈,乍然间,尉迟嘉几乎以为从前那个襄襄又回来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只是这样的笑容,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尉迟嘉唇边也漫出比头顶的骄阳更为璀璨的笑意,点点头:
“是呀,只要是跟你在一处,无论去哪里,都是很有趣的事情。”
这家伙越来越不要脸了,从前的那个尉迟嘉大概已经死了。
那么就再死一次吧。
“……很好。”
卫襄神情凝滞片刻,笑容恢复如常,抬手摸了摸怀中酣睡的胖胖,不再说话。
程无心原本是做好了一路听卫襄破口大骂尉迟嘉的准备,但是等了半晌,都没听到身后传来什么声响。
她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碧海蓝天之间,御风而行的修长身影将小师妹抱在怀里,珍惜呵护的样子让人看了都会觉得有些脸红。
而小师妹……她笑起来的样子似乎也很开心。
“到底还是抵不过啊……”
程无心微微叹息了一声。
她就说嘛,小师妹曾经那么喜欢尉迟嘉,怎么会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现在想来,之前的种种别扭大概都是为了赌气。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失去过就不知道珍惜,尉迟嘉这算不算是失去了一次,终于懂得了珍惜?
可那个人……他大概是永远都不会懂的吧?
贺兰辰也在看卫襄,越看越愧疚。
他的心思和程无心大体差不多,但又有些差别。
小师妹还是像从前一样头脑简单如同一只会咬人的小白兔。
但是她喜欢的那个人却越来越像大灰狼了。
小白兔肯定是会被大灰狼给吃掉的,迟早的问题而已。
偏偏这只大灰狼是自己放出来的。
要是小师妹知道了……贺兰辰连忙回过头,正色向前,想都不敢想了。
好害怕,还是别想了。
日落时分,一行人到了语凝海海域的上空。
正值落日斜晖,晚霞绚烂,映照在海天之间,瑰丽而壮阔。
语凝海的海水,从碧海中翻涌而来,却齐齐涌入海域最中心的一个极大的漩涡之内,只进不出。
而一行人即使身处高空,也还是能隐约听到那漩涡之内传出的阵阵吼声,似乎有某种巨大的海兽隐藏其中。
几人寻了一处礁石落脚,顺带着勘察一番。
真一和尚绕着礁石走了一圈,指着脚下那翻滚旋转的海水,面露忧色:
“这漩涡明显有海水倒灌之势,这于东海而言,是海水枯竭之兆,所以贫僧总觉得,这漩涡这下的异象,怕也是祸非福。”
“真一大师说的是,我也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凶兽之音,所以我们一会儿入海,需要格外小心。”
真一大师点点头,然后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卫襄,给出自己的意见:
“别人也就罢了,唯有那个丫头,芜青师妹你要不要格外照顾一下?”
“格外照顾?”
芜青一愣,没太明白这意思。
真一和尚从袖中拿出一张薄薄的符纸递了过来。
芜青接了一看,止言符。
这是要襄襄闭嘴?
想一想襄襄的性子,芜青觉得自己应该要接受真一大师的这番好意。
谁知道她还没将符纸接过来,就有一只纤纤玉手从她身后伸过来,将那符纸夺了过去,三两下撕成了碎片,扬手扔进了海里。
“真一大师,您这份好意晚辈心领!”
芜青回头一看,正是愤愤不已的卫襄,很显然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卫襄的确是生气,真一大师总是看她不顺眼也就算了,这个时候还在歧视她!
真一大师也不恼,笑微微点点头:
“好,不要也罢,生死由己。”
语凝海的海域,是东海十三域中最为广阔的,但却是人烟最稀少的。
因为无论人与兽,只要入了语凝海的水中,都不能再发出任何的声音,否则就会受到语凝海海水之力的冲击,心脉俱碎而死。
所以语凝海的水中,只有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游鱼像是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游弋其中,寂寞而孤寂。
任何敢于出声打破这片寂静的生灵,都会化作这水中的一分子,永远地长眠在这里,永远与这孤寂作伴。
卫襄气呼呼地转身,想了想,却又是从怀里拿出一张符拍在了胖胖身上。
那张符很快消失不见,胖胖比划着小爪子上蹿下跳,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
白翼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忽然忍不住嗤笑出声。
因为长相和性情的原因,白翼很少笑,这一笑,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白翼师兄笑什么?”
卫襄气鼓鼓地问道。
“笑你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都不知道,你不愿意被符纸束缚,胖胖就愿意了吗?”
“那怎么能一样啊。”卫襄抬手将上蹿下跳的胖胖抓过来抱在怀里,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才小声嘀咕道:“我可以死,胖胖不能死啊……”
白翼的笑容就停在了唇边,血红色的眸子凝滞了很长时间才又慢慢开始转动。
她能死,这只神兽却不能死?
她没说反吧?
遥远的记忆里,自己作为祥瑞和一只白鹿关在一起。
有一日宫苑起了大火,宫人们纷纷逃走,没有人管被囚禁在玉楼金殿中的他和那只白鹿。
因为他和那只白鹿一样,都只是神兽。
嗯,说好听点儿是神兽,说难听点是畜生。
没有人会把两只畜生的命看得比自己重要。
后来,他被送到了东海,入了蓬莱门下。
但是这么多年,他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觉得自己可以死,神兽不能死的人。
而又有多少人,收镇魂兽只是为了替自己挡灾挡祸,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让镇魂兽替自己去死。
这世上,怎么还会有小师妹这样的人啊?
一旁,尉迟嘉也抬手拍了拍卫襄的脑袋:
“没事的,有我在,你们谁都不会死。”
那神色,看在白翼眼中,仿佛在说,你随便闹,出什么事都有我罩着。
白翼收回了自己的眸光,忽然又笑了笑。
很好,很好。
卫襄却一把将尉迟嘉的手打了回去,翻了个白眼,抱着胖胖走去一旁,在它耳边悄声解释着,以免它再哭闹。
贺兰辰瞧着胖胖委屈的样子,有点儿不可思议:
“大师姐,按说,胖胖也就是靠着‘出口成真’这一样本事混饭吃,可这里是语凝海啊,带它来,岂不是白费力气啊?”
程无心叹气道:
“那没办法,就算它在这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柴,那它也还是小师妹的镇魂兽啊,带上它,万一小师妹真出什么事情,好歹镇魂兽还能替她分担一半,说不定还能捡条小命回去。”
“哦,这倒也是。”
贺兰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绚烂的云霞渐渐随着夕阳沉入海面,另一边的天际,月光渐渐从冰魄玉盘一般的一轮圆月上洒下来,在海面上铺了一层银纱。
但是一阵风浪袭来,这层银纱就骤然破碎。
海面上蓦然起了巨大的风浪,蔚蓝色的苍穹之下,一条巨大的黑影穿梭而来,身长十几丈,带着撼天动地的威势,飞过众人的头顶。
“龙!”
远处的礁石上,有早已到来的其他修仙者惊叫出声,纷纷仰头望着明月照耀之下,鳞片都在泛着银光的庞然大物,心底悸动丛生,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发出惋惜的叹息声。
东海的修仙者们不是没有见过龙,但他们没有见过如此不带杀戮之气的龙。
很显然,这只龙是有主人的。
修仙者纷纷将目光投向蓬莱弟子们所在的礁石,甚至有人飞身而起,跟了过来。
“传闻蓬莱的莱芜仙尊的镇魂兽就是一只深海蛟龙,此时主人前来,它定然也来追随了!”
“能驯服深海中的恶蛟,足可见莱芜仙尊的修为之高深!”
众人议论着,对近百年来渐渐声势不显的蓬莱重新肃然起敬。
而他们的议论声尚未落下,海上又是一阵风来,两只巨大的翅膀又从他们眼前掠过,女子银铃一般的笑声若有若无地从耳边一闪而逝,却像是魔音一般进驻他们的心中。
你有过什么遗憾的事情吗?
你想要做美梦吗?
睡吧,梦一场,你所有的遗憾都能得到填补……
众人一阵心神动摇,等他们彻底清醒的时候,只看到月光下的海面上,那两只巨大的翅膀倒影,如同惊鸿照影一般,从他们眼前飞掠而过。
“幻蝶,幻影海的幻蝶!”
向来寂静的语凝海之上,又是一阵惊叫声响起,涌向蓬莱弟子那边的人更多了。
蛟龙是莱芜仙尊的,这幻蝶,肯定就是芜青仙尊的了。
这只蝴蝶扇一扇翅膀,他们都差点儿陷入幻梦之中,简直太可怕了。
这样的蓬莱……是谁说蓬莱已经日渐式微,很快就要凉凉了来着?
那人要是有本事站出来,他们保证不打死他!
说过这话的听涛真人当然没有站出来。
他站在一处高大的礁石上,神色冰冷地望着那块渐渐热闹起来的礁石。
不过一只蛟龙,一只幻蝶而已,算得了什么?
这些眼皮子浅的俗人!
他身后,凌瀚正在安抚仍旧不能开口说话的苏沫言。
“……所以言儿你不必难过,等到了海水中,谁也不能开口说话,到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
月光下,不过数日就已经瘦了整整一圈儿的苏沫言沉默地坐在礁石上,垂眸不语。
当然,她想说话也是说不出来的。
凌瀚一个人安慰了她许久,见她俏丽的眉目间仍然一丝笑意也没有,心内煎熬如火焚,对尉迟嘉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到底是哪里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可恶的人的?
言儿从前是多么洒脱自在的女子,可是此时此刻的言儿,却宛如失去了所有生气的雕像,再也不复那样的活泼可爱。
“言儿,你不要难过了,你要相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凌瀚难以忍受这样郁郁寡欢的言儿,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许下的诺言,以图让眼前的女子重展笑颜。
可苏沫言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
一直陪在她身边又能如何?
还不是这样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欺负,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无用的情意,她要来做什么?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里来,不是来受气的,不是来受苦的!
就在这时,半空中传来了玄风的声音:
“言儿!”
前几日玄风追上了他们,本想将苏沫言回去的,但是凌瀚说听涛真人可能会想到办法解了苏沫言的哑疾,玄风只好忍痛割爱,让小徒弟暂且跟着着师徒二人。
但今日看来,根本就是无用,玄风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苏沫言听到玄风来了,立刻抬起头,再无犹豫地走去了师父身边。
听涛真人这师徒二人,肯定是要和蓬莱彻底撕破脸了。
但师父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