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韩兔子”逃之夭夭,燃烧的柴堆旁又剩下卫襄和尉迟嘉两人。
之前稍微融洽了那么一点点的气氛,因为韩知非这么一搅和,荡然无存。
耳边听着潺潺流动的流水声,来自山间的蝉叫虫鸣声,与干柴燃烧的噼啪声,卫襄好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没有立刻就去跟尉迟嘉算账。
毕竟火堆上烤着的兔子是越来越香了,吃饱了再算账,这样貌似比较划算。
她心里这么琢磨着,就自动走得离尉迟嘉远一些,免得自己再忍不住砸了这就要到到嘴的兔子。
尉迟嘉望了一眼溪流便眉目纠结的少女,微微一笑,继续全神贯注地烤兔子。
吃饱了好说话,他也是这么想的。
不多时,卫襄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只表皮酥黄,香气四溢的烤兔子。
“好了,你先吃吧。”
尉迟嘉白衣翩翩,手指修长,衬得那根串着烤兔子的树枝越发黝黑。
卫襄好不矫情地接过兔子,刚要啃一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尉迟嘉。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撕了只腿分给了他:
“算了,你烤的,你先吃。”
“好啊。”
卫襄预想中的推辞并没有出现,尉迟嘉也不客气地接过那只腿,站在卫襄身边,开始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但是吃相再斯文,也掩不去尉迟嘉脸颊上沾染的一抹草木灰的污迹。
卫襄朝着那抹污迹抬了抬手,又收了回来。
“尉迟嘉,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啃着兔子,声音闷闷地说道。
“嗯?那我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尉迟嘉很快反问道。
“你以前……”
卫襄想了想,那遥遥的愤愤之感再次升腾而起:
“我记得上辈子在长安的时候,有一次我出城去打猎,回来专门给你带了兔子,结果我去送给你的时候,你看见我手上有血迹,你直接就扔了我给你的兔子……”
说着说着,卫襄觉得自己有点儿词不达意,又解释道:
“当然,你要不要我送的东西,我已经不在意了,我只是觉得,那样见了血污就避之唯恐不及的你,和现在站在我眼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上辈子的那只兔子啊。
尉迟嘉手里抓着泛着油光的兔子腿,心中忽然有一种终于踏实下来的感觉——
能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说起“上辈子”三个字,是不是表明,襄襄已经接受了他也是重生的这件事?
他抬头望着眼前神色迷惘的少女,眸中渐渐漫出万千的光华来,唇边更是带了深深的笑意:
“如果我告诉你,那只兔子,最后我还是捡了回来,并且埋在了我的院子里,你是否能开心一点?”
“你捡回去了?”卫襄瞪着他,难以置信:“你不嫌恶心吗?你的洁癖呢?”
“我扔了那只兔子,并不是嫌弃血污恶心,而是怕我说一句喜欢这兔子,你又要不管不顾地天天去林子里跑——那天你手上的血迹,不是被丛林里的荆棘挂出来的吗?”
尉迟嘉的眼神放在卫襄纤白如玉一般的手指上,仿佛还能看到前世那道伤痕:
“我不敢要你送的东西,我不敢放纵你的靠近,躲着你,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个短命的人,是个随时都能死掉的人,我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自私任性,就那么害了你一辈子……”
“可你到最后还是害了我一辈子。”
惊愕慢慢散去,卫襄直接打断了尉迟嘉的解释。
那时的她,天天闲极无聊,除了公然骚扰尉迟嘉,就是打马在长安城内外带着狐朋狗友闲逛,一道荆棘挂出来的伤疤算什么?
真正永生难以去除的伤疤,是她因为这场荒谬的爱恋,带给师门和家族灭顶的伤害。
她转过头去,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手里的兔子,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
“尉迟嘉,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样的,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了,因为没有任何意义。而现在,自然是你想怎么说怎么说,明明是那样的无情无义,也能被你说成另有苦衷。虽然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但你得明白,你不是从前的尉迟嘉了,而我——”
她莫名悲哀:
“也不再是从前的卫襄了。无论你上辈子死后,是怎么知道后来这些事的,无论你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都没有关系了……曾经爱着你的那个卫襄,真的已经死了。”
卫襄一气儿说完,又埋头啃兔子,很快三两口啃完,将手里的骨头往身后的林子里一扔,蹲在溪边洗着手,才忽然觉得自己这时候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儿没良心的嫌疑。
她想了想,又道:
“多谢你烤兔子给我吃,从此以后,我们只有同门之谊,再无过往纠缠。”
夏日的风飒飒地从林间穿过,在溪流上吹起微微的波澜,良久,卫襄才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轻笑。
“好啊。”
尉迟嘉似乎一点儿都没有受到打击,笑着走上前,蹲在卫襄身边,也撩了清冽的溪水洗手。
如果过往只有伤痛,那么一切就此算清楚,从头来过,未必不是好事。
卫襄却被尉迟嘉这一句痛快的“好啊”说得心里有点儿发堵——
哼,他自然是高兴的,这么一撇两清,从前的事彻底翻篇,他安全了是吧?
要不是姐姐一再叮嘱她不许再有杀了尉迟嘉的念头,她才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杀了这家伙的念头。
卫襄洗了手,站起来,忽然闻到了什么味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没人管的火堆,踢了尉迟嘉一脚:
“兔子……”
“啊?襄襄你说什么?”
尉迟嘉还没从喜悦中回过神来,骤然被卫襄这么主动地踢了一脚,不仅没生气,反而越发地喜上眉梢,忽地一下站起来,长身玉立在卫襄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卫襄,原本光华无限的一双眼睛,几乎都要笑得弯成了两弯月牙。
一个好端端的矜贵俊美的男子,刹那间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人发了糖的傻子。
卫襄只觉得眼角生疼,她二话不说,又踹了尉迟嘉一脚,这次加了点力道:
“我说兔子,兔子!”
“兔子?”
尉迟嘉这次总算清醒了,一转头,就看见火堆上已经成了焦炭的兔子。
“哎呀,把这个给忘了!”
尉迟嘉几乎是跳过去把那只兔子抢救下来的,但是已经晚了,兔子已经惨不忍睹了。
“还好,还有几只,我继续给你烤!”
尉迟嘉继续围着火堆开始忙碌,卫襄继续坐在草地上看着尉迟嘉发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么一个白衣翩翩的美男子在她面前忙忙碌碌地烤兔子,要是不带偏见去看,着实养眼的很。
没办法,她倒是想趁机抬脚走人,可大师姐这会儿肯定还满蓬莱地追杀她,她要是一个人跑了,再落到大师姐手里的时候,谁会像尉迟嘉一样,抢了她,带着她逃跑?
如此一想,卫襄再看尉迟嘉的时候,心里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心安。
以至于卫襄发着呆,就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眼皮子越来越重。
等到尉迟嘉再次把兔子烤好,送过来给卫襄的时候,青青的草地上只有一只已经开始打鼾的小猪。
吃饱喝足好睡觉,正是卫襄的人生乐事。
她已经完全睡得没了形象,抱着肚皮歪在草地上,脸颊红扑扑得像只红润的桃子。
尉迟嘉手里拿着兔子站在卫襄旁边站了一会儿,忍不住就在这夏日里笑出了声。
昨日尚且横眉怒对,今日就可在他身旁安眠。
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
他将兔子放回去,再次洗了手,才将外袍脱了下来铺在日光照射更微弱的地方,轻轻将卫襄抱起来走过去准备放好。
卫襄这些日子里除了昏迷一场,也没能睡个好觉,此时黑甜一觉,早就沉梦深处不知身在何处了,不但没抗拒,甚至还无意识地在睡梦中攀了攀尉迟嘉的脖子。
尉迟嘉只觉得浑身一震,怀中少女柔软的躯体似乎都在刹那间变成了滚烫的铁水,什么都无需做,就能将人燃烧起来。
他原本已经没了温度的躯体中,有一股烈火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尉迟嘉抱着卫襄怔怔地坐在草地上很久,眼眶最终慢慢地红了。
能得今日,他这辈子,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蓬莱阁大殿中,程无心和沈良夜一个不想成亲,一个想成亲,两人吵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争执不下,结果差点儿打起来。
德山老头终于不耐烦了,挥挥手让这两个不省心的弟子齐齐滚蛋。
看着掌门师伯又发脾气了,贺兰辰也很有眼色地捞起胖胖走人了。
胖胖被带出了门外,才想起来自己带回来的小镜子还在大殿里。
“我想要我的小镜子……”
它揪着贺兰辰的衣衫,眼巴巴地望着大殿被关上的门。
贺兰辰很是诧异,忍不住敲敲胖胖的脑袋:
“你这家伙自从跟了小师妹到蓬莱,除了吃的,从来也不见你对什么东西情有独钟,这会儿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小镜子了?”
“什么喜欢,谁喜欢那个小妖怪啊,我是想把他带回去给小姐姐梳妆用的!”
胖胖立刻着急地辩解道。
因为这家伙脸上也是毛绒绒的,贺兰辰看不出来这家伙的脸红没红,但他听得出来,这小家伙有点儿心虚。
可惜,无论这小家伙心里怎么想,这小镜子暂时都是带不走了,因为贺兰辰发现,蓬莱阁大殿的门不仅关上了,门外,还多了一层结界。
看来是掌门师伯和师父还有芜青师叔有大事要谈了。
贺兰辰刚准备安慰胖胖,就见远处飞奔而来一团火红色的影子。
“神兽大人您回来了?小仙子呢?”
来者正是殷勤万分的狐狸精。
几日不见卫襄,狐狸精甚是想念。
今日它正在跟那只讨厌的小花猫大家,无意中听见韩知非在跟祁连抱怨,说自己差点儿被小师妹坑了,它就知道卫襄回来了。
于是它也顾不上多挠那死猫一爪子,撒腿就奔着蓬莱阁这边来了。
说起卫襄,胖胖立刻就兴奋起来:
“小姐姐被姐夫带走了,姐夫可真威风!我跟你说,这一次,姐夫可是英雄救美,小姐姐说不定会感动得掉眼泪!”
“什么姐夫,你这个叛徒!”
狐狸精是卫襄坚定的拥护者,又对尉迟嘉心存忌惮,当下就与胖胖争论起来。
贺兰辰一看,很好,自己用不着管胖胖开心不开心了,很快自己走开了。
大殿内,都已经年过百岁的师兄妹三人,恭恭敬敬地给祖师爷的灵位上了一炷香,才将挂在高处的小镜子给拿了下来,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只见镜面明光湛湛,镜內一个小娃娃正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不免觉得稀奇,开口问道:
“你就是语凝海底的镜灵?”
“没错,我是语凝海中排名第一千整的镜灵呢!”
小娃娃很为自己的排名骄傲。
“很不错。”
德山老头点点头,夸赞了一句,回头看着莱芜和芜青:
“你们二人是亲自跟着去的,前因后果你们也是最清楚的,那你们说说看,襄襄将这镜灵带回来,于我们蓬莱,到底是福是祸?”
“这……不好说。”
莱芜神色凝重,直接就将在海底见到的轮回镜灵对卫襄的态度,和要卫襄一滴血的事情全都说了。
芜青也趁机把卫襄又擅自用血符的事情说了一遍,总结道:
“……虽说襄襄此番语凝海之行,造化比别的弟子都大,做出的事情也都是有惊无险,可她到底还是任性,如此肆意行事,我总觉得不是好事。”
德山听了芜青这话,凝眉想了想,说出来的话到底还是带着几分护短:
“我们蓬莱上下,循规蹈矩的弟子不缺,缺的也就是襄襄这种不死守规矩的弟子,你既然说了有惊无险,可见她做事虽然莽撞冲动,但心中还是有过思量的。“
芜青一听师兄又开始护犊子了,真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不过师兄说起卫襄心中也会有思量,她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师兄,回来之前,在岸上等莱芜师兄的时候,襄襄倒是跟我提起过一件事情。”
“什么事?”
芜青咬了咬牙,才一字一句道:
“她说,我们不如放出风声去,就说,语凝海底是有长生药的,而得到了长生药的人,就是听涛。”
“又要故技重施?!”
德山和莱芜同时惊诧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