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姝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正一小口一小口斯斯文文地喝着手里茶盅里的茶水。
听卫襄如此抱怨,她先是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盅,抽出一方帕子沾了沾了唇角,才声音柔和地道:
“你一个女儿家,怎好张口骂人?你将你从前的脾气都改改吧。”
“咚!”
卫襄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惊吓,下巴猛地一下磕在了面前的桌案上,疼的她跳起来嗷嗷叫。
“苏静姝,你故意的吧?!”
卫襄一边捂着下巴乱跳,一边指着苏静姝叫道:
“你干什么这副做派?你还是从前那个跟我一起逛窑子,看小倌儿的苏静姝吗?”
“当然不是啦!”
见卫襄又痛又气的狼狈样子,苏静姝笑得前仰后合,淑女形象瞬间破功。
她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学着永昌候夫人的语气,捏着嗓子道:
“我娘说了,静姝啊,你要是再不拿出个淑女样子来,你可就嫁不出去了!”
“得得得,你现在这幅样子,也未必能嫁得出去!”
卫襄一把揪过苏静姝手里的帕子,直接扔了出去:
“你别给我装蒜了,装的了一时,你能装的了一世?”
“自然是不能的。”
苏静姝也没去捡那被扔掉的帕子,反倒伸脚在上面踩了踩,仿佛踩什么极其厌恶的东西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地道:
“你以为谁都是你,想不装就不装啊?你可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都是一装一辈子!”
苏静姝这话里包含着无奈和幽怨,让卫襄霎时无言以对。
苏静姝被退婚之后,在长安贵女中的处境她不是不知道,可苏静姝这样生生地拿她自己开刀,把她自己变成这样怎么看怎么别扭的样子,卫襄又心里很难过。
她想了想,上前拉住了苏静姝的手:
“你要是不想受这世俗的束缚,要不,你跟着我去蓬莱修仙吧?”
“修仙?”
苏静姝微微惊愕,眼底闪过一抹向往,但还是很快湮灭:
“你又忘了,我不是你,你的家人可以纵容你想做什么做什么,但是我的家人……苏家金尊玉贵长大的嫡女,可是要结门好亲,为家族光耀门楣的,哪里能白白地浪费,让我去修什么仙?我已经跟着你逍遥了这许多年,如今就算为着我爹娘和我兄弟姐妹们,我也得好好打算了。”
“那就给你结门好亲!”卫襄静默片刻,骤然拍了桌子:“你瞧瞧看,满长安城你喜欢哪家的公子,趁着这回我在长安,我去求我姐姐给你赐婚!”
苏静姝连忙阻止:
“你可千万别胡来,要是人家不愿意,我还要仗势嫁过去,那可就不是结门好亲了,那是结仇!就算皇后娘娘能给我赐婚,难道还能管得了人家怎么对我吗?”
说着,苏静姝还有些不放心,干脆赶快把话题拉回去:
“就譬如你和尉迟嘉,无论是从前你强迫他,还是他如今纠缠你,这是一道赐婚的旨意就能解决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
一提起尉迟嘉,卫襄瞬间就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一样,蔫了。
她摊回了椅子上,迷惘又铺满了眼底:
“我觉得,我不光是该骂他一顿,我更该揍他一顿才是,可我今日,怎么就放他走了呢?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肯定是你良心发现了呗。”
苏静姝当时不在场,此刻听卫襄说得这么遗憾,也只能自己揣度劝道:
“你想想你从前那样纠缠他,他只是冷着你躲着你,至少没有打过你骂过你吧?可你瞧瞧这一反过来,你是怎么做的?对他连个好气儿都没有,要打要骂的,我说,你也活得太随心所欲了吧?”
苏静姝这话说完,卫襄倒是半天没吱声,直勾勾地盯了苏静姝好一会儿,才道:
“苏静姝,我忽然觉得,你跟贺兰辰实在是太配了!这种我对不起他的话,也就你们两个能说得出来!”
“你乱说什么?我不过就是说句公道话罢了!”
纵然苏静姝本性是大大咧咧的,但被卫襄这般打趣,想到贺兰辰那清雅俊秀的模样,也忍不住几分羞几分恼,站起来嗔道:
“你再这么歪缠,我可走了。”
“行行行,我不胡说了。”卫襄连忙拖住了苏静姝,重新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反正你也不用为他抱不平,这会儿我就算再想打他一顿,也晚了,他已经被太夫人带回去了,难不成我还能追柱国公府去揍人?”
“追到别人家里揍人家一顿,这种事儿你卫襄又不是没干过,这会儿倒是乖哦?”
苏静姝翻了个白眼。
明明就是对尉迟嘉心软了好吧?
不过这种事情,大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还是别挑明了吧,免得这家伙恼羞成怒。
苏静姝很痛快地挑起别的话头说:
“我今日来,一是瞧瞧你,而来也是瞧瞧你们家小八,小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有待观察。”
病因不明,卫襄含糊了一句。
看来有些事情也是不好对外人言,苏静姝也就很有眼色地不问了,开始说起卫襄走后长安城发生的趣事来。
于是两人接下来吃了两盘子点心,喝了三壶水,一直到宵禁时分,苏静姝才告辞回家。
卫襄也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唐夫人给唐子笑又说了几门亲事,但都被唐子笑自个儿给搅黄了。
裴照倒是很想成亲,但是别人一听他屋子里小妾成堆,好人家没人愿意把闺女送给他糟蹋,愿意送给他糟蹋的,他又看不上。
而最引人注目的八卦,还是入赘大周的那位毗陵四皇子与永和郡主的婚后生活。
当初毗陵四皇子贺兰恪被尉迟嘉算计,失心疯了一般非要入赘大周,给永和郡主当仪宾,大周自上而下人人喜闻乐见,倒是差点儿把毗陵国的老皇帝给气死。
一怒之下,老皇帝干脆亲自下旨,命贺兰恪永留大周,这等于直接宣布贺兰恪彻底失去了大周皇位的争夺权,除了得到一个性情骄横的永和郡主,贺兰恪一无所有。
偏偏永和郡主对他的这份“情意”半点不领情,从成婚那日起,两人就三天一小架,两天一打架,打得满长安城都跟着看热闹。
皇帝碍于面子,也象征性地下旨申饬过永和郡主两回,但夫妻打架这种事情,谁又真能管得了呢?
直至如今,贺兰恪出门,脸上还时常挂着几道血印子呢。
不得不说,这个消息听得卫襄心里极其爽快,毕竟这就是她诱惑贺兰辰前来长安的条件嘛。
次日一早,卫襄就去给贺兰辰报告这个好消息,邀请他有空去街上看热闹。
贺兰辰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然后跟卫襄说起自己昨夜辗转反侧了一夜想出来的一个办法。
“小师妹,你这次来,带着那面小镜子的是不是?那你还记不记得,语凝海的那面‘轮回镜’?”
“轮回镜?”
卫襄刹那明白过来,从怀里掏出那面小镜子,直奔卫曦的房间而去。
这面小镜子当然不是轮回镜,但卫襄觉得,它既然当初能让自己看见尉迟嘉前世的梦境,恐怕于“前世因果”上,也有一些渊源。
果然,当卫襄手持小镜子在卫曦床头照了照之后,小镜子里的小娃娃就给出了答案:
“她就是前世欠人一诺,然后没兑现,这辈子天生少一魄。”
“她欠了谁的?如何弥补?”卫襄直接问重点。
“这……我给她一个梦境,你们试试能不能看到。”
小镜子决定使出看家本领。
“好。”
卫襄利索地跑去门外,命香兰将院子里的人都赶出去,好好守在院子门口,谁也不许进来,然后还不放心地将随身的海螺放在门口,开启了结界的阵法。
贺兰辰见她这般谨慎,有些不明白:
“你这是做什么?”
“当然是防止有人偷窥啊——我八妹妹的病大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了,待会儿万一有什么异象,哪个嘴碎的丫鬟婆子看见了往外一说,我八妹妹以后的名声还要不要?”
卫襄振振有词。
贺兰辰目瞪口呆——
小师妹妥帖起来的时候,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呢。
很快,卫襄耳边就响起了一阵波涛声,她展眼望去,眼前不再是锦绣富贵的国公府客房,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回,轮到卫襄目瞪口呆了。
好久好久,悬挂在卫曦上方的那面小镜子“叮咚”一声掉落在了床头,镜子里的小娃娃满头大汗,似乎累惨了:
“哎呦,累死我啦,果然兄弟姐妹们不在,编织个梦境就这么吃力……”
从头到尾什么都没看见的贺兰辰伸手拍了拍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卫襄:
“小师妹,你看见什么梦境了吗?”
“你,你没看见?”
卫襄愕然抬头,眼睛瞪得圆滚滚。
“没,我什么都没看见。”贺兰辰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和小师妹哪里不一样。
卫襄倒抽一口凉气,莫名其妙地,那个妖怪头子说的什么“本出同源”又浮现在她的耳边——
难道真的是因为这个,所以贺兰辰看不见,她能看见?
她将小镜子捡起来,还没说话,镜子里的小娃娃张口就道:
“小姐姐,这个小妹妹梦见的是不是我十……”
“闭嘴!”
卫襄二话不说将小镜子扣了下去,镜子里的小娃娃说什么,贺兰辰就再也没听到。
对于这种似乎有什么事情大家都知道,就他不知道的感觉,贺兰辰很无语。
他看了卫襄一眼:
“小师妹,有些事情你不想让我知道也行,那你总得告诉我,八小姐这件事该怎么解决?要是我们两个,加上尉迟嘉,三个蓬莱弟子都解决不了这件事,我们蓬莱的名声还要不要?”
卫襄……贺兰师兄这是在反讽她吗?
卫襄摇摇头,半吐半露地道:
“贺兰师兄,其实这件事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八妹妹的病,大概是跟语凝海有关系,我们,我们带她回东海吧?”
“这……”贺兰辰微微沉吟:“你确定卫六夫人会让我们带着八小姐回东海?”
以他所见,长安城的权贵们,虽然信道信佛的不少,但能舍得让儿女去修仙的,还真没有。
因为大周人不同于他们毗陵,对修仙这种事情没有毗陵人那么笃信,大部分大周子民都将修仙这种事情看作虚无缥缈之事。
这倒是个问题。
卫襄也有点儿苦恼。
六婶对于卫曦的疼爱,不下于她亲娘对她,当初她闹腾着要去蓬莱修仙,卫国公夫人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差点哭瞎,实在拦不住,又有圣德皇帝的意思压下来,才不得不放了她去的。
这要是六妹妹被她带去东海,那还不得要了六婶的命?
可是,不去语凝海,卫曦的前世因果,根本就没有办法解决。
思考了一番,卫襄觉得,让不让去,是六婶的事情,说不说,可是自己的事情。
她转头看着贺兰辰:
“还是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原原本本告诉六婶吧,去与不去,让她来决定吧。”
贺兰辰点点头,表示同意。
远在三条街之外的柱国公府,原本坐在柱国公太夫人下首,阖目听训的尉迟嘉忽然睁开了眼睛,眼底隐隐的紫金二色光芒,一闪而过。
“本出同源么……”他唇边慢慢漾开一抹笑意。
“……你说什么?”
正苦口婆心规劝孙儿的柱国公太夫人好不容易听见孙儿有所回应,还听不明白。
“没什么,祖母继续说。”
尉迟嘉唇边的笑意立刻消失,淡淡地回道。
……她还说什么?她还能说点什么!
柱国公太夫人只觉胸闷气短,一阵无力。
卫曦床边,卫六夫人听卫襄说完,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
“襄襄……怎么,怎么要跑那么远啊?你八妹妹从小就在长安,方圆五十里都没去过,怎么就能和那什么语凝海扯上关系了?这到底是什么人要算计我的女儿啊?我苦命的女儿啊,小小年纪,怎么就这么七灾八难的啊……”
卫六夫人哭得昏天黑地,就是没说到底让不让去。
卫襄对着贺兰辰撇撇嘴,果然,她这六婶是舍不得的。
卫国公夫人倒是一指头戳到了小女儿的头上:
“你这个孽障,自己跑去东海胡闹还不够,还要拐了你八妹妹也去修那劳什子仙吗?”
贺兰辰……这,这也能怪到小师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