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风暴雨过后,东海十三域一片狼藉。
大量的鱼虾生物浮出海面,深海的巨兽也三三两两出现,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是漂浮在海中,露着雪白的肚皮,已经彻底死去。
前段时间曾经暴涨的海水再次疯狂上涨,蓬莱的山门都被彻底淹没,一些小一些仙门所在岛屿,已经彻底没入海水之中。
于是不过短短三日过去,整个东海就哀鸿遍野,仙不聊生。
蓬莱身为东海占地广阔的仙门之一,自然迎来了一拨又一拨上门求助的修仙者。
但是平日里颇为有大门派担当的蓬莱却出乎众人意料地拒绝了他们的求助,只是命人带着他们去找适合的无主岛屿给他们住,并不曾将他们迎入蓬莱。
这些流离失所的修仙者虽然表面上不好说什么,但是离开之后,立刻就有人抱怨起来:
“堂堂千年大派,如今的行事作风也变得这般薄情寡义,实在是不配为东海仙门的表率!”
说话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男人,正是常年在东海和陆地之间混迹的灵兽贩子万老三。
要搁在往日,这种话一说出来,至少也是有人附和的,但今日,万老三发完牢骚,才发现周围的人都眼神不明地看着他,并未有一言半语的支持。
甚至还有人犹豫了一下之后,半是劝慰半是谴责地跟他说道:
“你一个灵兽贩子,向来是无门无派的,你又没失了根基,这个时候来凑什么热闹?也不怕再被蓬莱那个新收的弟子打一顿!再说人家蓬莱现在也事多的很,哪里有空理会你啊!”
“蓬莱有什么事?他们出什么事了?”万老三小眼睛一眯,兴奋地追问道。
与此同时,须弥山的佛殿中,落尘小和尚也正抓着前来避难的灵虚宗宗主焦急追问:
“蓬莱出什么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虚宗宗主也很惊讶:
“须弥山向来与蓬莱交好,落尘小师父不知道这件事?”
此言一出,落尘的脸色就白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呐呐道:
“自从上次从语凝海回来,家师的状况就时好时坏,小僧也,也未能常常再去往蓬莱……”
是的,自从语凝海一行回来之后,蓬莱对他的关照比以前还要多,但是,他再也没有见过卫襄。
蓬莱的师兄师姐们都说襄襄有急事回了长安,但他却知道,那个活泼明媚的少女,即使再看到自己,也不可能再露出从前那样的笑容了。
她知道了……那一切就都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了。
于是他也就将自己困于须弥,日日在佛前诵经,以求内心的平静。
甚至这些日子过去,他以为自己的心海,真的已经是风平浪静了,语凝海底的那一场梦,只是一场梦而已,那些妄念和绮念,从来就没有过一般。
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了那四个字——自欺欺人。
好在灵虚宗宗主也知道从语凝海回来之后,真一大师就因为心魔侵扰,神智大乱,时好时坏不比从前,他这唯一的徒弟日日在身边伺候,不知道蓬莱那边发生的事情,也是情理之中的。
不过说起蓬莱发生的事情,灵虚宗宗主也颇为感叹:
“听说海上起异状的那晚,蓬莱又出了贼人,将蓬莱的三个弟子一并掳走了!紧接着咱们东海便是海水暴涨,动荡不安,如今蓬莱上下实在是焦头烂额,既要守护本门安危,还要分出人手去寻被掳走的弟子,能抽出人来给那些小门派找新地盘,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三个弟子被掳走?”落尘眉眼间的平静彻底碎裂:“谁?是谁被掳走了?”
“据说有一个新入门的弟子,还有一个之前的弟子……哦,对了,还有那个四处祸祸的卫襄!不过,虽说这女娃娃不招人喜欢,但这回被掳走了,还是让人很揪心,我们也就没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去打扰蓬莱的仙长们,只能投奔须弥山来了,还是要多谢小师父容我们在此栖身了……”
灵虚宗主还在碎碎念,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的小和尚面色瞬间从苍白变成了惨白。
直到小和尚忽然转身狂奔而去,他才懵了,追在后面喊道:
“哎,哎,小师父你要去哪儿啊?”
落尘头也不回,直接跑去了佛室,跪在了双目微阖的真一和尚面前:
“师父,卫襄有难,请师父准许弟子离山!”
“离山?你要去救她?”
真一和尚睁开眼,难得清明的双眼中暴怒重现:
“你这个孽徒,叫你不要再去理会那个妖女!那就是个妖女!”
“师父,师父……”
落尘哀哀唤了两声,在师父又开始混乱暴躁的眼神中渐渐感到绝望。
梦境中,师父尚且安好,他能抛下一切去寻卫襄,但是此刻——
他怎能抛下师父?!
无能为力,无能无力啊。
落尘伏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佛前。
高高端坐在佛龛中的弥勒,袒露肚皮,哈哈大笑。
冰莲海,过了这么些时日,大巫娘娘手指上的伤痕还是没有愈合。
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鲜血淋漓像是天神赐下的刑罚,要永生烙印在她的身上一般,无论她念什么咒语,做什么法术,都是无用功。
而那个从天而降,囚禁着海之领主魂魄的赤红色小鼎,就摆在她的面前,赤红色的光芒闪闪烁烁,似乎透露着倔强和鄙夷——
是的,这个赤红色的小鼎,人人皆可触碰,唯独她只要一碰,就会加剧伤口的溃烂。
身为鲛人一族供奉的大巫娘娘,她从出生以后,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还有耻辱。
于是前来侍奉的莳溪再次欢快地来到大巫面前的时候,收到的就是大巫娘娘冷厉的目光。
“大巫娘娘……”莳溪没来由地抖了抖。
大巫娘娘从自己的冰莲王座上撷下一朵莲瓣,透明的冰莲花瓣很快化作一方散发着冷意的寒冰,落在了莳溪面前。
“将这个东西给我扔进去!”大巫娘娘指着小鼎,咬牙下令。
从没见过大巫娘娘神色如此扭曲的莳溪惊呆了,刹那间,她差点儿就忘了从前的大巫娘娘是如何地淡然如冰。
而眼前这冰莲花瓣化成的寒冰,她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
“大巫娘娘,您,您是要炼化这个小鼎吗?!”
莳溪低低地惊呼。
冰莲化作的寒冰,可不是一般的寒冰,这是沉水狱,极阴极寒之物,比阳刚烈火更为可怖,可炼化世间万物!
大巫娘娘只用一记冰冷的眼神回答了莳溪的问题。
莳溪全身一个寒颤,立刻低下了头,再也不敢质疑了。
大巫娘娘掌管鲛人一族的生死繁衍,对于鲛人来说,大巫娘娘就是海域最高的神,就是鲛人一族的王。
大巫娘娘的命令,她不能质疑,更不可能不遵。
莳溪只能硬起心肠,上前捧起那个小鼎,心底默念——
“小鼎啊小鼎,你不要怪我,我将你捡回来,没想到会害你如此的……别怪我,别怪我!”
小鼎赤红的光芒在接触到沉水狱的一刹那,红光大盛,几乎将莳溪整个人都笼罩在内。
莳溪举起双手护住了自己的眼睛,耳边却隐约听见一声若无若无的女子呼喊——
“尉迟嘉……”
“什么?鱼翅家?”
莳溪倒退了几步,战战兢兢地重复了一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在了大巫娘娘面前:
“大巫娘娘,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收了沉水狱吧,里面有人,有人!”
“我当然知道里面有人,而且,是某一域海之领主的魂魄。”
大巫娘娘望着那红光溃散的小鼎,冷清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下一瞬,却忽然广袖一挥,将苦苦哀求的莳溪打得飞了出去,眉间冷如寒冰:
“但是什么时候,我的命令,需要你来质疑和违抗?”
飞出去的莳溪重重地砸在了珊瑚宫殿的墙上,然后跌落在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消散在海水中,而她的鱼尾,也在渐渐地失去知觉,变成青色——
她的鱼尾,就要废了!
一个鲛人,若是鱼尾废了,还怎么活下去?
这是大巫娘娘给她的惩罚吗?
可是,可是……那里面是一个人的魂魄啊!
如果是海之领主的魂魄,那将会发生更可怕的后果!
莳溪再次挣扎着爬起来,趴在地上向大巫娘娘叩头:
“大巫娘娘,不要,不要这样,这会为我们冰莲海带来灾难的……”
“灾难?不会有的。我身为你们的大巫娘娘,身为冰莲海的海之领主,只要我炼化了这个鼎里的魂魄,那么,东海十三域就会变成东海十二域——这,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
白发黑袍的大巫倨傲地看着如同小鱼小虾一样卑微的子民,悠然地摆了摆掩在黑袍之下的巨大鱼尾,冷冷地笑道。
虽说出自同族,但是这样短视弱智的子民,真是让人厌恶啊。
“不,不……蓝冰!蓝冰!”
额头上的血渐渐流入水中,莳溪在最后一丝意识消散之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大喊出声。
“不!”
片刻之后,一声女子凄惨的叫声自冰莲王座上发出,所有的一切,瞬间逆转。
莳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蓝衣黑发的少女,趴在她面前,正托腮凝望着她。
那是一双明亮如同黑色玛瑙一般的眼睛,带着好奇,和暖暖的气息。
但这张脸,莳溪并不认得。
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陌生的少女。
下一刻,那少女就骤然跳了起来,大大的眼睛欢喜地眯成了一条缝:
“她醒了,她醒了!”
莳溪被少女这响亮的嗓门儿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够响亮了,没想到跟这少女一比,自己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嘛。
不对,大巫娘娘!
“大巫”这两个字从脑海里掠过的一刹那,莳溪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哎,别乱动,我去叫人来看你!”
那少女双手在莳溪的双臂上按了按,转身快步离去。
莳溪的目光落在她的双脚上,眼底更为迷惑——
这是人类?
除了蓝冰,居然还能有人类在冰莲海来去自如?
很快,少女就又欢欢喜喜回来了,和她一起来的,还有双手上包着蓝色布条的蓝冰。
蓝冰直接无视了莳溪疑惑的目光,上前察看她的伤势。
一番察看之后,他才微微对着他身旁的少女点了点头。
“真是太好了,你没事,你要是有事,我可是万死难赎其罪啊!”那少女高兴得直拍手。
没事?鱼尾都废了,怎么会没事?
莳溪心底的悲伤突如其来,但这悲伤还没来得及扩散,她就发现,自己的鱼尾,又能动了——
能动了?没废?
莳溪瞪大了眼睛,直接摆动鱼尾从床上游向了宫殿深处:
“大巫娘娘!”
“你是在找,这条鱼?”
身后,少女响亮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莳溪猛地回头。
因为刹得太急,她的鱼尾巴在水里生生扭了一圈儿,莳溪有点儿骨头疼。
但她也没顾得上这个,直接向着少女身后的一大块寒冰扑了过去——
那里面,正冻着一个人首鱼尾的黑袍女子,不是大巫娘娘又是谁?
“大巫娘娘!”
莳溪抱着那块寒冰,凄惨地哭了起来。
那少女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哭别哭,我又不会拿她煮鱼汤喝,最多就是打她一顿,然后把她卖了而已。”
“你……”
莳溪一怔,哭得更厉害了——
打大巫娘娘一顿,再把她卖了,这样的羞辱,还不如直接拿大巫娘娘煮鱼汤呢!
在莳溪的哭声中,蓝冰皱眉看着又在吓唬人的少女,冷声道:
“卫二小姐,你向来喜欢捉弄人也就罢了,如今,也要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吗?”
“哎呀,我哪有捉弄她啊,我说的是真话!”
卫襄笑眯眯地道,一边拉起哭得凄凄惨惨的莳溪,一边回头看着蓝冰,神情有些疑惑:
“你见过我?你怎么知道我姓卫行二?”
咔擦——
蓝冰努力维持的淡定彻底碎裂。
这个,这个混账,她根本不记得自己了?
她难道没看到自己这张脸吗?!
她难道忘了她曾经是如何痴迷那张跟自己相似的脸吗?!
混账!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