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转身,德山老头还没来得及喝止,大殿的门就开了。
“师父,师叔,卫襄让你们担心了。”
灯火随风摇曳的门外,清朗夜色里,少女裙琚随风摆动,躬身行礼。
德山愣住了,莱芜也愣住了——
这丫头,刚才听见了多少?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好一会儿,莱芜才冷着脸回头:
“进来吧。”
卫襄依言迈步进门,还十分贴心地关上了大殿的门,顺手布了个结界:
“师父和师叔以后说话,还是要布个结界比较妥当,虽说这是在我们蓬莱,但是难免有意外。”
莱芜的脸色再次不好看起来:
“在你没有来蓬莱之前,蓬莱的意外从来没有这么多,而自你来后——真是天天都能让人感到意外啊。”
卫襄沉默一瞬,笑了:
“师叔这是知道了我不是莫离师伯的转世,就又开始瞧我不顺眼了吗?”
“你这丫头……”莱芜瞪了她一眼。
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说出来干什么!
德山老头却很是解气,连连点头:
“襄襄就该这样,有什么说什么,遮遮藏藏,可不是蓬莱弟子风范!”
“多谢师父夸赞!”
卫襄笑盈盈地走去德山老头身边,然后在莱芜对面坐下来,垂眸道:
“师叔既然想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那我就来跟师叔说清楚。”
“说!”
莱芜冷哼道。
德山老头这次没说话,其实他也很想知道。
卫襄回忆了一下那晚发生的事情,慢慢地说道:
“那一晚,我在用我的血为卫曦带回来的镜灵修补魂魄,但是刚刚修补完,云舒师妹就在外面敲门。我就给她开了门,谁知道进来的却是祁连,他手里拿着的混元鼎,刚好对准了我的伤口,后来,我就被收进那个鼎里了。”
“混元鼎?”莱芜惊讶出声:“传说中混元鼎可是混沌未开,鸿蒙未明之时天地之间自行衍生出的神器,能收一切妖鬼魔魅,但是从来就没有人见过,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混元鼎?”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后来我在鼎中听祁连自己说的。”卫襄如实回答。
“哦。再后来呢?”
莱芜点点头,不再追究此事。
“再后来……”
“慢着!”
卫襄正要接着往下说,德山老头忽然开口截住了她。
德山老头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小徒弟:
“如果那真是混元鼎,那你——又是怎么会被收进混元鼎中的?”
是啊,那混元鼎能收一切妖鬼魔魅,可卫襄是人啊!
她是怎么被收进去的?
还是说,她不是人?
莱芜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直接扔了张符过去,牢牢贴在了卫襄的额头上:
“说,到底怎么回事!”
大殿中灯火摇曳,无辜的少女掀掀眼皮,堪堪能看到在自己额头上一晃一晃的符纸。
贺兰辰曾经怀疑自己是精怪,所以往自己头上贴符,如今莱芜师叔也怀疑自己是妖鬼魔魅,也往自己头上贴符纸。
嗯,真不愧是师徒俩。
但是这次的事情……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迟早也是要跟师父说的。
卫襄伸手将那符纸揭了下来,看着神情惊讶的莱芜微微一笑:
“因为,我的本体,是生于混元鼎中的灵丹,而我,是语凝海的海之领主之一。”
天蒙蒙亮的时候,贺兰辰在蓬莱阁大殿前面遇到了程无心。
程无心正抱着一把长剑坐在悬崖边儿上,仿佛在看海面上的什么人,也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但程无心的神色里,之前的忧虑明显一扫而空。
“大师姐,小师妹,醒来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
程无心回过头看着他,露出笑意:
“是啊,她已经醒了。”
“人呢?”
虽然小师妹如今十分不待见他,但他该关切的还是要关切。
“走了。”程无心淡淡地答道。
贺兰辰清雅的面容掠过一丝惊讶,蹙眉道:
“又跑了?她又干什么去了?”
“不是跑了,是师父和莱芜师叔带着一起走的。”
“干什么去了?她又闯什么祸惹师伯和师父生气了吗?还是有别的事情?”
贺兰辰满头雾水,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对于他的问题,程无心只答了一句:
“等师父回来在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贺兰辰怔住了。
程无心也不清楚?
她是德山师伯最为倚重的大弟子,怎么会不清楚?
晨风徐徐而来,上早课的弟子陆陆续续地到了。
韩知非溜溜达达地跟上了贺兰辰的脚步,瞅瞅四下无人,低声问道:
“贺兰师兄,打听出来发生了什么吗?”
贺兰辰摇摇头,没说话。
韩知非的神色一下子就黯然了下来。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就在贺兰辰要走开的时候,韩知非一把拉住了他,声音惶惶:
“贺兰师兄,你说,师父和师叔是不是因为……因为祁连的事情,连我们一块儿疑心了?”
“不可能!”
贺兰辰断然否决,转头看着韩知非,目光肃然:
“我们是我们,祁连是祁连,他一个人,并不能代表毗陵,我们问心无愧,就不要如此心虚,反倒惹人猜疑。”
韩知非在贺兰辰严肃的目光里垂下头去,再也没敢说什么。
等贺兰辰走远之后,他才抬起头。
如果,贺兰师兄心里真的不慌乱,不难过,他,何必如此大声?
虽说修仙,但说到底,大家也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都害怕因为祁连的事情被师门迁怒乃至于猜疑。
而祁连师兄,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冰莲海,卫襄也在问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祁连师兄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就算他往日里看我不顺眼,与我不睦,那也,也不至于此啊……”
卫襄坐在孤岛的礁石上,神情郁郁。
茫茫的海面一望无际,路过的船只三三两两,碧海蓝天下,少女伶仃的身影有些凄然。
她也是刚刚知道祁连已经死了这个消息。
她之前还打算,一定要找祁连问个明白,可是现在——
人都死了,她上哪儿问去?
明明前世祁连和云舒一直都好好的,直到蓬莱覆灭,都没听说他们出什么幺蛾子,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
德山和莱芜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人心险恶,这四个字总归是在任何地方都适用的。
之前他们已经在这片海域寻找了好些时候,但什么都没发现。
今日带着卫襄来到当时坠海的地方,还是找不到丝毫异常的踪迹。
看来混元鼎从何而来,祁连又是如何识破卫襄本体,祁连的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些都只能随着祁连的死葬身大海了。
德山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了一句。
但下一瞬他的脸色又变了——
不,还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德山立刻上前叫起小徒弟:
“走,我们回去!”
卫襄还没缓过来的心情更郁闷了:
“师父,您先回去吧,我就想一个人静静。”
“静什么静,跟我回去!”
德山不由分说,捞起小徒弟就往回飞。
卫襄只得认命了。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师父能接受她不是人的这个事情,估计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大了,她还是不要再违逆师父了。
只是三人往回飞了没多大会儿,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居然能在这里遇见德山掌门,真是意外之喜啊!”
海面上有人笑容满面地飞过来,正是听涛真人。
仙气飘飘的听涛真人笑得喜庆又和气,好像之前和须弥以及蓬莱的过节根本不存在,大家撕破的脸皮自己又长回去了一般。
喜你个头!
德山老头心里暗骂了一句,然后试了试,再次肯定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着这个厚颜无耻的老贼扯出一抹笑来。
罢了罢了,论起不要脸,大概十个他都不是听涛这老贼的对手。
德山老头干脆装没听见,加快速度从迎上来的听涛真人身边掠过,理也没理他。
听涛好不容易厚着脸皮追上来,可不是这么容易放弃的。
是以他对德山的冷脸根本视而不见,锲而不舍地追在后面喊:
“德山掌门莫要气恼,从前你我之间是因为真一那和尚才闹得生分,如今他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何必还要做这无谓的意气之争呢?”
这话引得德山老头霍然回首:
“公道自在人心,听涛真人如此说,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真一大师复仇不成,还被心魔侵扰,直至如今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在德山心里,这件事永远都过不去。
“当年之事,德山掌门并非亲眼所见,你一个小辈,只是听了真一那和尚几句妄言,就如此揣测于我,可真是太过偏颇——总而言之,本尊问心无愧。”
听涛真人见德山终于答话了,眼底不禁有些得意的神色闪过,正色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就转移了目标,目光灼灼地盯住了卫襄,笑道:
“先前听说德山掌门最心爱的小弟子被人掳走,看来如今是已经找回来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可喜可贺?
德山心里冷冷一笑,顿时对这老贼的意图有了几分了悟。
他将卫襄往自己身后扯了扯,才凛然道:
“听涛真人有话直说好了,不必东拉西扯。”
“既然如此,那我就直说了——”
听涛提高了嗓门儿,喜气盈盈地笑道:
“我今日特意来寻德山掌门,是替我那不肖的徒儿,向令徒卫襄提亲的,还望德山掌门答允,成全了这桩天作之合的美事!”
“去他娘的美事儿,这个居心叵测的老贼!”
蓬莱阁大殿,德山破口大骂。
大殿的地板上散落着一地摔碎的茶盏。
众弟子在莱芜和芜青的带领下分列两旁,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
这听涛老贼的徒弟也真是的,看上谁不好,看上小师妹,有没有眼光啊——哦,不,是胆大包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居然敢来打小师妹的主意!
就该揍他丫的!
好在德山老头虽然愤怒至极,但到底还没有丧失理智,没有当场和听涛在天上打起来。
只是回来之后,这暴脾气控制不住罢了。
此时的卫襄瞅着那碎了一地的渣子,却是结结实实有点儿发愁——
要说那什么凌瀚看上了她,她是打死也不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她被听涛这老贼给盯上了。
而且这缘故,几乎可以肯定,还是因为那三个字:长生药。
极渊海,面容英俊的男子站在听涛真人面前,视死如归地开口:
“师父,徒儿就算是死,也不可能负了言儿,更不可能去娶卫襄!”
“娶不娶你说了算?”面对徒弟的反抗,听涛真人淡淡一笑,如同看蝼蚁一般看着一手养大的徒弟:“不愿意娶就给我去死。”
“师父!”
凌瀚难以置信地嘶声叫道。
曾经百般疼爱他的师父如今变得冷漠无情,凌瀚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他真的没想到师父会亲口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徒弟这般绝望的神情完全没有打动听涛真人,他眉毛一扬,接着道:
“对了,要是不愿意娶卫襄,不只你要死,你那心爱的言儿也得死。”
“师父,不要!”
凌瀚努力遏制住了心里刹那而起的难过,心念急转间,连忙说道:
“师父的好意,徒儿心领了,可是……徒儿听说前几日语凝海又出现异状了,海水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紫色,很多人都前往语凝海再度寻找机缘了,师父不打算再去看看吗?”
“看什么看,是你侥幸活着,觉得自己气运无敌,还是说,前些日子语凝海浮尸百里,没能让你脑子冷静冷静?”
听涛冷声道。
那几日,眼看着人人都去追逐那什么长生药,他也曾带着徒弟在那里守着,想要图一个渔翁之利,可惜,到最后,鹬蚌都死光了,他这个渔翁,只得了一场空。
不过,也算不上一场空,毕竟,他好歹还知道自己盯错了人。
哼,要不是自己实在太老,啃不了嫩草,怎么会轮到这个无用的徒弟?
不知道好歹的东西!
听涛越想越生气,再度向自己的徒弟发出警告:
“总而言之,从此刻起,你将你那些花花心思收一收,明日就前去蓬莱,务必讨得那卫襄欢心,将她娶回极渊海,否则,就别怪为师心狠手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