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卫襄终于抽出时间去看了看自己那刚刚满月的小侄儿。
其实不是她不喜欢自己嫡亲的小侄儿,主要是一想到自己这小侄儿很可能是那崔五郎转世,她心里就一阵说不出的不自在。
这些日子躲着不去看,她还能勉强告诉自己可能是自己想岔了。
但等到看到小侄儿手上那火红色的狐狸胎记,她终于是长叹一声,绝望地打消了自己最后一丝幻想。
一旁吴明秀看着小姑子的神色,心里一阵说不出来的担心。
她生了儿子,合家欢喜,唯独这个小姑子,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的模样,毕竟都在一个府邸里,若是高兴,怎么能到如今才来看自己的亲侄儿一眼?
可她也不知道这刚刚出生的婴儿哪里得罪了小姑子,只能万般小心。
所以当卫襄勉强打起精神,伸手来抱乳娘怀里软趴趴的小娃娃时,吴明秀的心简直要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忙拦住了:
“襄襄不必抱他,他最近有点儿爱哭……”
“无妨,再爱哭的小娃娃,到了我手里,都得乖乖得。”
吴明秀……这还了得?这么小的娃娃,难道小姑子想揍他?
卫襄原本是句玩笑话,但是抬眼一看,发现自己嫂子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瞬间明白过来,哈哈一笑:
“嫂嫂是不是怕我揍他?放心放心,我就是吃他的醋!嫂嫂你看,他一出生,你们都不宠我了,爹娘有了空闲都先来看他,哥哥和嫂嫂也不理睬我了,我可嫉妒了呢,不过这会儿看着他,我倒是想通了,这么可爱的小娃娃,谁见了不喜欢呢?”
卫襄说完,就忍着心里的不自在,“吧唧”在小婴儿软软的脸上亲了一口。
嗯嗯,她一定要忘了那什么鬼崔五郎,牢牢记住,这是自己亲侄儿,亲的!
“原来是这样啊……”吴明秀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笑道:“襄襄怎么会这么想呢,你侄儿再如何,也比不上你,只是他到底才来到这世上,家里人多疼宠他一些罢了,爹娘和我们心里,都是最喜欢你的!”
“没关系啊,你们尽管疼宠他,谁让他是我的小侄儿呢,我也喜欢得紧呢,他以后就是我们卫家最金贵的小宝贝,谁也比不上,除非嫂嫂你再生一个小宝贝出来!”
卫襄笑嘻嘻地说道,吴明秀也跟着笑了起来,心中直感叹自己这小姑子还真是个家里人宠出来的小孩子脾气。
也如同孩子一般单纯又善良。
卫襄一通半真半假的解释将吴明秀的这点儿心结打消之后,才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怀里的小侄儿身上。
出了满月的小婴儿就像是刚刚蜕了皮的蚕宝宝,小脸白白嫩嫩,一双乌黑的眸子也已经睁得圆溜溜的了,灵动地到处乱看。
卫襄伸出一只手指去逗他,他就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啊呜”一声啃了上来。
“哎呀,你还想咬我!”
卫襄心口直抽抽,果然还是崔五郎那个鬼德行!
她将手指抽了回来,在小婴儿的脸上轻轻戳了戳:
“小鬼,你给我等着,长大了再咬我,姑姑就会打你的小屁屁!”
小婴儿倒也没有哭,反倒“咯咯”地笑了起来,又伸手去抓卫襄的手指。
吴明秀在一旁看着,倒也觉得这姑侄二人其乐融融,总算是放了心。
等到辞别了家人,卫襄就跟着陈南羽上路了。
一行人刚出了长安城,卫襄撩起马车窗户上的帘子,就一眼看见了等在城外的尉迟嘉。
她把头探出马车,朝着骏马上的尉迟嘉招招手:
“走吧!”
骑马跟着马车旁的陈南羽很是惊讶:
“柱国公也一起去吗?”
“是啊,我们一起去探望姑姑。对了,去年在洛城的时候,表哥不还觉得我对尉迟嘉不好,忘恩负义吗?那我以后就对他好点儿,去哪儿都带着他。”
卫襄应了一声,笑眯眯地说道。
陈南羽哭笑不得:
“老早的事情,我都忘了,表妹你这是记仇,嫌弃我说你了?”
“哪里哪里,表哥说得很是。不过,他也真的是顺道去洛城有事,所以就与我们一路同行。”
卫襄换了个神色,一本正经,大声地解释道,顺带着还瞅了一眼后面马车窗子里面若隐若现的娇弱女子。
“好好,一路同行最好,都是亲戚,大家正该多走动走动。”
陈南羽没再说什么,调转马头,上前去和尉迟嘉寒暄说话。
尉迟嘉如今已经是柱国公了,虽说皇帝很忌讳官员和权贵来往,但是亲戚不在此列,要是和柱国公来往好了,也是陈家的机缘。
一行人继续上路,走在后面的马车中,娇柔的女子也放下了小窗的帘子,拍了拍心口,一阵莫名的害怕。
虽然听说过长安卫国公府这个二小姐很是嚣张跋扈,不学无术,但再怎么着她也曾是东海仙门的弟子,还有那个柱国公,也是在东海仙门待过的,他们要真是冲着自己来的,那可真是要命了。
不过,她有高人指点,不怕不怕的。
洛城,陈家。
表妹带着柱国公前来探亲的消息,陈南羽早已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回了家。
一行人到陈家的时候,陈知府早就带着妻子,领着全家大小在门口等着了。
卫襄和尉迟嘉一露面,一群人就呼啦啦地要行大礼,毕竟卫襄如今还背着一个护国公主的名头呢。
卫襄顿时有点儿为难。
她又不是不知世事的傻子,真让自己的亲姑姑和姑父朝着自己这个名不符实的公主行大礼,那传回长安去,她还不得被长安那群专等着挑卫国公府毛病的老头子给念叨死。
但要是真的不行礼,那些言官怕又会瞄准陈家,拿这个护国公主的名头说事儿,再给陈家安个大不敬的罪名。
思忖了一瞬,卫襄干脆端着一张笑盈盈的脸,扑上去抱住了自己的姑姑,一阵叽里呱啦的说笑,直接将行礼这件事给遮了过去。
等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进了陈家的门儿,陈知府才捻着胡须,趁机和自己儿子嘀咕:
“都说襄襄不懂事,我看如今襄襄懂事得很嘛。”
“嗯,如今看着是长大了。”
陈南羽附和了一声。
至少如今看着,没有以前那么不好惹了。
这边父子俩忙着招待尉迟嘉,那边陈夫人却是拉着卫襄的手垂泪:
“襄襄啊,你也别怪你表嫂没有出来迎你,实在是她这身子,如今病的起不来……”
“我之前也听大表哥说了表嫂病了,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不过表嫂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襄一边安慰,一边小心地打探。
陈夫人叹气道:
“你这表嫂你也知道,原本是个性子开朗活泼的人,这几年跟陈家上上下下都处的很好,我也很喜欢她。所以尽管她进门这四年都没有生出一儿半女来,我也不怪她,反正你表哥也还年轻。哪里知道你表哥前些日子出门去,半道上就遇到了那什么芸儿卖身葬父。你表哥原是出于好意,可怜那芸儿,给了几两银子就走了,谁知道那芸儿后来居然找上门来,一口咬定你表哥给了银子,她就是你表哥的人了。”
“也是你表哥一时糊涂,那芸儿要死要活几番哭闹,他怕惹麻烦,只能纳了她进门,结果……结果你表嫂就……”
陈夫人说着,就又哭了起来:
“我原也没想着她心思这么重,生生把她自己怄出病来,看了多少大夫都不管用,都说这是心病,可我要打发了那芸儿,你表哥又不同意……你表嫂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这心里可怎么过得去……”
陈夫人这段日子也是忧愁得很,偏偏女儿又都嫁的远,也没个贴心人说话。
此时卫襄来了,她连哭带说,将心里的忧愁全都说了出来,絮絮叨叨地哭了一场。
等哭完了,心里没那么难过了,就又抓着侄女儿的手,问道:
“襄襄啊,你之前去东海修仙,可有什么灵丹妙药,看看能不能救你表嫂一命?”
“姑姑快别哭了,我一会儿就去看看表嫂,看看情况再说吧。”
卫襄拿了帕子替陈夫人拭泪,没有满口答应,也没有安慰陈夫人说这不是你的错。
没办法,要她同情大表嫂还有可能,同情姑姑,她还真同情不来。
傍晚时分,一行人都安顿了下来,卫襄才和尉迟嘉再次碰面。
卫襄直接就拉着尉迟嘉去了逛陈家的花园。
两人如今是皇帝赐婚的未婚夫妻了,走在一起也没人敢说什么,伺候的仆婢们也都只远远地跟着。
卫襄抱着胖胖走在前面,将陈夫人所说之事对尉迟嘉说了一遍,很是愤慨:
“……姑姑虽然说她心里过意不去,但她却没有态度坚决地要表哥打发了那芸儿,就算表嫂病的要死了也没有。而且姑姑还觉得是表嫂自己心思重,那岂不是说表嫂自己不贤惠,不大度,自己把自己气病了?可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愿意将夫君与人共享呢?这世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就对女子这般苛刻,子孙就比表嫂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重要吗?”
“姑姑还说表哥是因为怕给陈家惹麻烦才纳了那芸儿进门的,我才不信呢!我不相信堂堂一个陈家,还能连一个小女子都对付不了,明摆着还是表哥见色起意……”
晚风徐徐地掠过陈家的花园,一阵梅花的香味儿远远随风而来,尉迟嘉沉默地跟在卫襄身边,默默地听着她说话,并不打断,也不接话。
因为他知道,此刻的襄襄,需要的不是他说什么,而是认真听她倾诉。
前世今生,他听她说过她的独孤和绝望,说过她的悔恨,说过她想念蓬莱山上的果子,说过她想念不经世事的从前。
但他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这样的家长里短,说起女子之间的勾心斗角,以及她对这个世道的厌憎。
此时这样琐碎的事情从她口中说出来,入他耳中,他居然感到无比的安心,还有几分隐隐的期待——
一个人,愿意同另一个人分享这些琐碎的念头,是不是说明,两个人,是在慢慢靠近着的?
从虚无缥缈的仙门道法,向朝夕陪伴的人间烟火靠近。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卫襄发现了尉迟嘉的沉默,自己停了下来。
她有些懊恼地回头,看着尉迟嘉:
“是不是觉得我说的话很没意思?其实,我也就是发发牢骚而已,这个世道我又改变不了……”
“不是,我觉得你说的很对,这个世道,对女子来说,并不好。”
尉迟嘉如墨的双眸在夜里渐渐亮起来的灯火中闪烁着温和的光芒:
“所以,襄襄,除了你,这辈子,我不会再多看任何女人一眼,你也答应我,不多看别的男人一眼,好不好?”
好不好。
三个带着商量口吻的字,让卫襄心口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她很快回过头去,避开这双仿佛能蛊惑人心的双眼,镇定了一下,才低低地冷哼:
“想得美!你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我可还是要去醉春楼看小倌儿的!”
说完立刻就加快脚步,远远地将尉迟嘉甩开。
尉迟嘉却忽然笑出了声,笑得跟在他们身后的狐狸精莫名其妙:
“小仙子要去看小倌儿呢,你要戴绿帽子了,你还这么高兴?”
“不,你不懂。”
尉迟嘉眼底的笑意如同海上的涟漪,一波一波蔓延到俊美的容颜之上。
他慢慢抬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
刚刚,这里跳了一下呢。
襄襄的心跳,他能感觉得到呢。
胖胖窝在卫襄怀里,望着被甩得远远的尉迟嘉,小爪子戳了戳卫襄:
“小姐姐,原来鸭子死了以后,嘴真的是硬的嗳……”
“闭嘴!你见过鸭子没有!”
卫襄恼怒不已,直接将胖胖从怀里扔了出来。
这家伙,是在嘲讽她死鸭子嘴硬吗?
哼,她才不是嘴硬,等再回长安去,她不但要去看小倌儿,还要买他十个八个回去,气死尉迟嘉!
夜色渐深,陈府的一处院落中,隐隐约约回荡着女子咳嗽的声音。
这声音在陈南羽大步走进去之时,戛然而止。
“大少奶奶这些日子怎么样?药可有按时吃?”
陈南羽一边将斗篷扔给仆妇,一边向内走去。
内室里却蓦然传出女子尖利中带着惶恐的声音:
“夫君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