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们很快离去,远处的喧闹仍旧继续。
他抬头望了望太液池之上繁华的热闹,垂头继续端坐。
这样的场景和这样的话语他已经听得太多了。
自从作为祥瑞被献给皇帝,他就如同那只白虎和那只白鹿一般,每逢宫中宴饮,就会被拉出来供人观赏,以显示上天对皇帝贤明的褒奖。
这样的日子虽然也不太美好,但终归平静,能让他自幼经历的那些苦难远离。
更何况,他的命运,从来就没有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
但是不多时,耳边的宁静就再次被打破。
又来了一个小孩子,是个粉嫩嫩的小男孩,衣饰华贵,举止嚣张,尤其是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棍子,一看就是不怀好意。
那小孩子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然后趁着驯兽师不备,他就手欠地跑去戳白鹿的眼睛。
白鹿痛苦地发出哀哀的嘶鸣声,驯兽师急忙赶来阻拦。
但小孩子从白鹿身边跑开,就又跑去了白虎那边戳白虎的鼻孔,惹得白虎吼叫连连。
驯兽师们顿时手忙脚乱,一边阻拦一边哀求劝说。
可想而知,能进宫赴宴的孩子,哪个不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就算他们犯错,也只能皇上开口处置,驯兽师身为奴婢,根本没有资格开口训斥。
而那小孩子仿佛是跋扈惯了的,根本无视驯兽师们的阻拦,在白虎和白鹿之间跑了几个来回之后,就又将眼神瞄准了他。
“你到底是个人还是个牲畜啊?是人你就说句话我听听,是牲畜,你就叫几声我听听!”
小孩子原本天真无邪的眼底,闪动着兴奋的光芒,手中的长棍不由分说地朝着他的头上脸上戳了过来。
他抬手护住头脸,在华美却狭小的轿子里闪躲着,却始终咬紧双唇,一言不发。
他是人,却不曾被当做人看待,他是牲畜,却又明明是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脸上都被长棍戳出了几道口子,皇帝身边的內侍才匆匆赶来。
“哎呦我的世子爷,您就可怜可怜老奴,可怜可怜这些奴婢吧,要是惹皇上生了气,咱们哪一个都逃不了……”
夜风中,內侍将那小孩子好说歹劝地带走了,留下满脸是伤的他,看看左边愤怒的白虎,再看看右边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睛的白鹿,仰头大笑了几声。
惹来的,是驯兽师们厌恶的目光。
他们训斥他:
“白虎和白鹿都不会说话,定然不会主动去惹人,定然是你乱说话惹恼了贵人!你既然做了祥瑞,就安分些,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他是什么身份?
人还是禽兽?
那晚,太液池上的风格外冷,他心中的怒火也格外炽热。
回到御兽园之后,他砸了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却还是无法遏制心中的怒火。
他想要化成一把火,烧了这一切,又想化作一柄利剑,杀了那些欺辱他,鄙夷他,拿他不当人的人!
于是他拿起了火烛,扔在了华美的纱幔上,他拿起了剑,架在了那个伤害他的小孩子的脖子上——
“啊!”
他耳边响起了大火燃烧的哔剥声,响起了许多人尖利的喊叫声。
还有一个少女焦急的呼喊声:
“白翼师兄,白翼师兄!你怎么了?你醒醒,你醒醒!”
伴随着呼喊声,仿佛有一道强光朝着他当头照下,他眼前的火光全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手中的剑,也瞬间化为乌有。
“不,不!”
他不能失去他的剑,不能失去他赖以存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他睁开眼睛,一眼看见了一面明光湛湛的小镜子,里面清晰地倒映着一个处在狂怒中的人,一个怪物一般的人——
他,他在哪里?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脑海里消退,溯洄的时光飞快回归原位,白翼血红的眸子渐渐凉了下来。
“白翼师兄,你可吓死我了!”
卫襄丢了手里的小镜子,飞扑过来,将他方才持剑的那只手紧紧抱住,让他全身都在顷刻间僵硬成石,再也无法动弹。
而他身后,明显是有人在扣着他的肩膀,只要他再敢动一动,就能立刻卸了他两只臂膀。
只微微一垂眸,他就瞥见了一片紫色的衣角,应该是尉迟嘉。
“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小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诡异的寂静之后,白翼开口问道。
卫襄一怔,默默地松开了他的手臂。
但是他身后的尉迟嘉却半分都没有放松,冷冷道:
“那就要问问白翼师兄你想要做什么了。”
“我,我做什么?”
白翼慢慢地转动眼眸,终于想了起来。
他回到了大周的长安城,来到了卫国公府,失去意识之前,他正在卫国公为他而设的宴席上饮酒。
卫国公……
白翼微微抬头,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卫国公。
卫国公正捂着脖子,手指缝儿里,有微微的血迹渗出。
而卫国公的神情里,并没有多少愤怒,只有几分惊恐,强撑着站在门口未曾离去。
赶来的卫国公夫人只好让仆妇去拿伤药和纱布,自己则是挡在卫国公面前,警惕地看着女儿带回来的这个可恶的贼人。
当白翼的眼神再次牢牢地定在了卫国公脸上时,卫国公夫人终于忍不住喊道:
“襄襄!你且问问你这位师兄,到底是跟咱们家有什么仇什么怨,居然要刺杀你父亲?今日若是不说个明白,那就休想走出卫国公府的大门!”
“娘亲息怒,娘亲息怒,先给爹爹包扎吧,我来问白师兄!”
卫襄连忙安抚自家娘亲,看向白翼的眼神也是充满了不解:
“白翼师兄,你,你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白翼将眼神从卫国公脸上收回来,许久之后,才忽而一笑,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啊。”
一连三个“原来”,听得卫襄心底烦躁又不安:
“白翼师兄,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是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卫襄一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
她问白翼师兄,你认识我爹?
白翼师兄回答,不记得了。
那这会儿想起来了——是想起来了自个儿亲爹曾经跟他有仇?
天哪,她居然带了爹爹的仇人回来?
所以,白翼师兄差点儿杀了爹爹?
卫襄脑补一番过后,不寒而栗。
白翼见她黑亮亮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惊恐之色,也大概明白她在想什么了。
他也不说话,只是肩膀轻轻一抖,就挣脱了尉迟嘉的钳制,转过身看着尉迟嘉:
“你不必如此看贼一样看着我,我不会再动手了。”
尉迟嘉也不恼,淡淡点头:
“无妨,你若再敢动手,我会让你连手都没有。”
这样一句冷冰冰的威胁,倒是让卫襄瞬间反应过来。
她后退几步,将卫国公护在了身后,毅然喊道:
“白师兄,不管你和我爹曾经有过什么过节,都请你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儿上,放过我爹,你有什么事儿,冲我来!”
“冲你?”
白翼再度转身,看着卫襄这副护崽的老母鸡模样,血红色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忍不住冷笑道:
“你打得过我吗?你护得住你的家人吗?你不要告诉我说到底你还是要靠尉迟嘉替你撑腰。”
“我……”卫襄顿时气短。
不学无术,这真是个硬伤。
一片尴尬中,卫襄沮丧极了:
“那白翼师兄,你是想要怎么样?”
“我不想要怎么样。”
白翼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卫襄面前,微微低头,血红色的眸子中戾气尽去:
“小师妹,我曾经发过誓,若是有朝一日,我再回长安,我必定不会放过当年那些曾经侮辱我,践踏我的人,可是现在——因为你,我愿意放过你的父亲。”
卫襄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又很快毛骨悚然——
“那照白翼师兄的本意,是要在长安大开杀戒吗?”
“大开杀戒算不上,但我至少要看看,他们的结局是否凄惨,他们的下场是否让我觉得上天很公平。”
白翼语气淡然,神情冷漠,让卫襄眼皮子直跳。
她到底是给长安带来了什么灾祸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缓了一下心中的震惊,铿然道:
“可是白翼师兄,这个世间原本就不是事事公平,上天原本就不是对众生平等,我知道,五十多年前的长安城,可能带给你的,只有屈辱和仇恨,我不能强求你就此放下,再也不提,但我也要告诉你,长安是我的家,大周是我姐夫的天下,如果你真的敢在长安大开杀戒,那就不要怪我,与你为敌!”
说完,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
“哪怕我粉身碎骨,死在你剑下,也会阻拦你!”
“好,很好,真是好志气。”白翼点点头,抬脚向外走去:“那我们拭目以待。”
“拦住他!”
卫国公夫人听出了苗头不对,一眼看见正拎着剑,带着大批侍卫赶来的儿子,立刻出口喊道。
“不要拦!”
伤口已经被纱布裹住的卫国公挣扎着出声。
门外的卫程两难之下,停下了脚步,门内的白翼也停下了脚步。
他微笑看着卫国公,血红的眸子如同鬼魅:
“小师妹,居然会是你的女儿……你这样的人,居然会有这么一个女儿,上天当真不公平。”
这一次,卫国公没有闪躲,也没有低头,他松开夫人搀扶着他的手,站直了身体,对着眼前容颜依旧的这个人深深一礼:
“当年,是我年幼无知,冒犯于你,对不住了。”
迟来的忏悔和道歉,浮现在这个满身沧桑的男人身上,与岁月的印痕一起,刺目而带着几分悲凉。
“好。”
白翼移开目光,简短地回了一个字,继续向外走。
“都散开,都散开!”
卫国公躬身相送,对着外面林立的侍卫下令。
满屋子的人寂静无声,看着素白的人影如同鬼魅一般在煌煌的灯光下渐渐走了出去。
只有蓝衣的少女提着裙子追了出去:
“白翼师兄,你现在要去哪里?你还在不在我家住?”
素白的人影站住脚,回过头,眼底有些微的惊愕。
少女的语气真诚而平淡,就好像刚才那几乎生死相见的场景,从来不曾存在过。
也是,也只有这样爱憎分明的女子,才能在语凝海说出那种她能死,镇魂兽不能死的话来。
白翼摇摇头:
“不了,多谢小师妹盛情招待,我要去御兽园走一走,看看老朋友。”
“可是现在已经半夜了,你要是被人发现了,一定会告到我姐夫那里去的,不如等明日,我带你去见过我姐夫之后再去,反正也不急于这一时,你说是不是?”
卫襄飞快地说道。
苍穹夜幕下,白翼抬头看了看天,星月已过中天。
他犹豫了一下,终是点头:
“好,那就明日再去。”
“那真是太好了,白翼师兄快去歇息吧。”
卫襄高兴地摆摆手。
白翼点头,很快无声地走远。
花厅中,卫国公夫人看着眼前打斗过后的一片狼藉,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人看似狠毒,却又三言两语放过了丈夫,看似通情达理,又满口地报仇。
这可真是……
卫国公夫人扶着卫国公离开的时候,看着小女儿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襄襄,明日你若真要带他进宫,可要慎重些,今晚的事,还是要报给皇上知道的。”
“那是自然,这么大的事情,又瞒不住。”
卫襄安慰卫国公夫人:
“不过娘亲放心,我会叫上尉迟嘉和我一起进宫的,有他在,我师兄掀不起什么大乱子。总比这么深更半夜放白师兄出去搅闹皇城的要好。”
卫国公夫人点点头,又对着尉迟嘉再次道谢:
“今日之事,多谢柱国公了。”
“这是小婿应尽的本分,夫人和国公快去歇息吧。”
尉迟嘉谦和有礼地应答。
卫襄却觉得十分别扭。
送尉迟嘉离开的时候,卫襄就有些垂头丧气:
“这一次,我爹的安危全都仰仗于你了,明日,我姐夫和姐姐的安危还得仰仗于你,有没有感觉很得意啊?”
“嗯,当然得意。”
尉迟嘉不假思索地回道。
等到卫襄愤愤抬头看他的时候,他才忍不住笑出了声,牵住卫襄的手,像个小孩子一般摇了摇:
“我是很得意襄襄终于知道我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了,以后,我都给你依靠好不好?”
……
卫襄沉默半晌,甩手走人:
“你强你有理,你老祖母要杀过来了,快走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