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是流水一般，无声无息地流过，冬去春来，等到陆地上第一朵初夏的花绽放的时候，卫襄和尉迟嘉终于来到了北海境内。

莽莽荒山盘亘在海岸以南的陆地上，站在山顶，可以望见浩瀚的汪洋，和汪洋深处冰蓝色的冰川和浮冰。

和西海那种断绝生机的死寂不同，即使还远隔几十里，卫襄都能感觉到海洋上扑面而来的生机——

海岸边有成群的海鸟飞掠而过，深海之处，犹能望见长鲸吸水的水柱直达天际。

这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壮阔美景，让人一眼看去，心旷神怡。即使空气中依旧萦绕着寒冷的气息，沁入心肺的海风依旧带着凛冽，却与他们离开的地方截然不同。

“北海果然和西海不同啊，看起来就气象万千。”

卫襄收回眺望的目光，感叹道。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站在她身后的白袍男子面露不屑。

身为西海土生土长的妖怪，虽然他曾经祸害西海长达两百多年，可这就像人能容忍自己说自己的故乡不好，却无法容忍别人嫌弃自己的故乡一样，他不喜欢这个死女人说西海一点点不好。

而站在不远处的祝言却陡然间浑身一僵，心内惶恐，全身簌簌发抖。

白袍男子看见祝言这个样子，疑惑道：

“怎么，你害怕？这可是你的老家，回来这里，你应该欣喜若狂才对，做什么吓成这样？”

“是是，我，我只是有些激动而已……”

祝言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那个青面獠牙的人影，也不要去想自己生前意识里最后出现的那个血盆大口。

没事的，没事的，这一次，有卫仙子在，有比卫仙子更厉害的尉迟仙长在，他一定不会再死于非命的。

只是，不知道当自己对他们来说，没有了利用价值之时，这具躯壳，他们还会不会给自己用？

到时候，他们是会将自己这个孤魂野鬼就地焚灭，还是会送自己去投胎转世呢？

卫襄和尉迟嘉也听到了海豚妖和祝言的对话，两人双双转过头来，卫襄看着祝言，微笑着安慰：

“没事的，不用怕，大不了就让海豚妖把北海也冻起来，至少，我们都是能保住命的。”

“哎哎，什么海豚妖，我可是有名有姓的！你们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叫我，是巴不得别人不知道我是个妖怪吗？”

祝言尚未说话，海豚妖就大声嚷嚷起来。

本来他一个妖怪跟着这三个人从西海来到万里之外的北海，心里就忐忑难安，偏偏这几个人老是强调他是个妖怪的事实，知不知道这很让人害怕的？

卫襄这一次到没有呵斥海豚妖这不逊的态度，反倒笑了起来：

“是是是，我知道你有名字，我也知道你名字很好听，叫，叫什么来着？”

“你！”

海豚妖要被气疯了，愤怒地转身就走，一个人沿着山间杂草遍布的小路踉踉跄跄地奔去。

没办法，身为一只海豚妖，他来到陆地上，就相当于是鱼儿搁浅，化成.人形也是为了保命，至于走路什么的，根本走不好。

对于海豚妖这愤而暴走的行径，卫襄和尉迟嘉的内心毫无波动，两人甚至笑出了声。

只有祝言还如同往常一般好脾气地追了上去：

“西泠，西泠！”

也幸好祝言追了上去，才屡次将几乎跌落山石的海豚妖给拽了回来。

不过祝言这么一喊，卫襄也才想起来，这海豚妖的名字是叫西泠。

听起来挺好听的，可和这只妖怪的行径根本不搭。

这么一只动不动就暴走，而且总在心里叫她“死女人”的妖怪，哪里配得上这么好听的名字么。

卫襄在心里暗暗腹诽，然后拽了尉迟嘉就走。

爱跑让他跑好了，一会儿害怕了还不是会乖乖滚回来。

难得卫襄主动伸手，尉迟嘉立刻牵着卫襄的手走掉了，至于那只海豚妖……

最好永远都不得襄襄的喜欢。

海豚妖哪里知道在自己眼中那么高大上的一个人居然也会嫉妒他啊，他只知道自己跑着跑着，好像，迷路了。

“西泠，你别气了，卫仙子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这一路虽然你走的艰难，可她也从来都没有抛下过你……”

祝言跟在他身后好声好气地劝说。

这话却让海豚妖西泠瞬间勃然大怒：

“她没有抛下我，那时因为我对她来说还有利用价值！这也包括你！不信你试试，等咱们两个没有利用价值了，她才不会管咱们的死活！”

西泠一边咆哮，一边朝着祝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那个死女人根本就没有跟上来，更生气了：

“你瞧瞧，她现在就想扔下我们不管了！”

看到西泠又这么暴躁，祝言也实在是无奈了：

“这明明是你又自己乱跑好吧？你这一路上不好好走路，不都是她带着你吗？”

“她带我？你怎么不看看她是怎么带我的？就是叫她男人拿根绳子把我吊在空中拎着，我都快要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祝言不劝还好，一劝西泠更委屈了，他继续跌跌撞撞朝前走，然后撂狠话：

“她和她那死男人给老子等着，等老子到了海里，直接把北海全部冻起来，老子就是拼着再把自己给封印了，也绝不让他们好过！”

这话祝言就不爱听了，他死死扯住了西泠：

“好了，你别胡说八道了，你不就是生气她根本就没来找你吗？”

“我，我才不屑于让她来找！”被祝言一语戳中心事，西泠有片刻的不自然，很快恼羞成怒，甩开了祝言：“反正，反正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去的！”

“你怎么这样啊，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妖怪你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也不怕你在这种深山中到处乱走还没到海里就被人给宰了……”

祝言絮絮叨叨地跟在西泠身后继续劝说。

但是西泠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了，一意孤行往前走，两个人就这么在深山里越走越远，迷路也迷的越来越厉害，直到两人彻底被茂密的树林所包围，完全分辨不清东南西北，西泠才有些后怕地停下了脚步。

“这是哪儿啊？”西泠推了推祝言。

“我怎么知道这是哪儿！”祝言没好气地怒道：“下次你再发脾气，打死我也不会再出来追你了！”

西泠也怒了：“北海不是你的老窝吗？你居然不知道这是哪里？”

“北海这么大，我怎么知道！”

祝言心里是真的害怕。

他已经在海上被人给吓死一回了，他可真不想在这种深山里，再被人给吓死一回。

西泠知道祝言这会儿是真生气了，也不再说什么了，两人在深山老林里摸索了半晌，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是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来了。

真是的，那个死女人真的不来找他们，也不怕他们被野兽给吃了！

西泠一阵腹诽，面儿上却强撑着指挥西泠：

“算了算了，天都要黑了，找不出去就找不出去吧，咱们先生堆火，免得招了野兽过来。”

“还是再找找吧，兴许能找到出去的路呢……咱们刚才是从这个方向来的没错吧？走走看吧。”

祝言不肯放弃，在原地转了几圈儿之后，勉强认定了一个方向，就开始朝着那个方向进发。

西泠见祝言不肯听他的，也只能跟了上去。

两人在林子里又走了好几里路，都没发现来过痕迹，倒是西泠想起了一件事儿，他推了祝言一把：

“哎，你不是也会御剑了吗？你干脆飞上去看看，咱们到底从那边儿来的！”

“哦，都被你气糊涂了。”祝言这也才想起来自己是会御剑的，连忙将随身的长剑抽出来往空中一抛，准备飞身而上。

但是……他没飞起来！

“糟糕，这个地方好像根本无法御剑！”

祝言很快反应过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从来没有这么在深山老林里落过单的西泠终于崩溃了：

“那怎么办？你说到底怎么办？”

“你别说话，让我想想，还不是怪你，本事没有，脾气倒是不小！”

祝言心里也焦躁得很，又往前走了几步。

不过这么一走，倒是让他眼前一亮——

“快看，那里有人！”

从树枝的缝隙中，隐隐约约能看见火光和人影。

“我们快过去！只要看到人就好办了！”此时在这深山老林里看见火光和人影，对于祝言来说，简直是绝处逢生。

但是对于人类，西泠就没有那么有好感了。

他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我……他们会不会看出来我不是人啊？我们又不认识他们，这么贸然过去，是不是不太好？”

“行了，你只要少说话，谁看得出来你是个妖怪啊？还不太好，就我们现在这处境，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祝言不由分说地拉过西泠，朝着那火光处奔了过去。

而已经到了海边的卫襄和尉迟嘉，直到饱餐一顿过后，才发现那只海豚妖和祝言都没有跟上来。

“呵，脾气倒是不小，居然真的敢私自出逃，看来我们还是对他太好了！”

卫襄想一想这该死的海豚妖一路上挑吃捡穿，懂不懂离群出走，心里那点儿耐性也被磨没了，她飞身而起，朝着刚刚过来的深山飞去：

“这次不叫他学个乖，姑奶奶就不叫卫襄！”

尉迟嘉挥手将面前的篝火熄灭，也飞身跟了上去。

他希望襄襄不喜欢这只海豚妖，但他可不希望襄襄为了这只海豚妖遇到危险。

暗夜沉沉，起伏的山峦安静无声，如同陷入沉眠的巨兽一般盘踞在北海岸边。

卫襄在山中飞了几圈而儿，找到了刚刚来过的那个山头，然后手指尖一串火花闪过，一张寻仙符洒下一路火花，朝着南边飞了过去。

“看来他们是去那边了，不过，我们等等再过去。”尉迟嘉朝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却眉头微蹙，拦住了卫襄。

并肩行走这么久，卫襄和尉迟嘉之间最基本的默契也培养出来了，她停在半空中，看着尉迟嘉：

“怎么回事？哪里不对？”

“那里，没有星光，也没有月光。”

尉迟嘉轻声说道。

卫襄抬头望了过去，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这个山头是有微弱的月光洒下来的，头顶的星光也格外明亮，但是朝那个方向远眺过去，只能看见一片暗沉。

“这是怎么回事？”卫襄飞快地将自己有限的那点儿见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试探地问尉迟嘉：“是那里被人布下了结界吗？”

“不是，那里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尽管心里感觉不对，但是尉迟嘉毕竟踏入仙门的时间还是太短，他很难去清楚准确地描述自己的感觉。

但对于卫襄来说足够警醒了，因为如果不是有大问题，尉迟嘉是不会阻拦她的。

卫襄有点儿迟疑：

“那我们，还要过去看看吗？毕竟寻仙是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但这迟疑也只是一瞬而已，她眼底几丝挣扎闪过，拽住了尉迟嘉的袖子：

“算了算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吧，万一，万一他们真的在那里出事了，我会于心不忍的……”

就在卫襄以为尉迟嘉会反对的时候，尉迟嘉只轻轻说了一个字：

“好。”

然后在卫襄疑惑的眼神里又加了一句：

“我说过，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我……”星光下，卫襄的呼吸有一瞬间的紊乱。

“谢谢。”她最终如此说道。

万籁俱寂的深山里，卫襄和尉迟嘉很快就找到了山林中醒目的篝火。

只是看清篝火旁的一切的时候，卫襄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是……尉迟嘉，那都是骷髅！”

“什么？”

幽暗的夜色中，尉迟嘉微微转头，似乎不明白卫襄在说什么。

“我是说，那些，那些在动的，都是骷髅！”

这陡然出现在眼前的诡异一幕让卫襄的声调都变了，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尉迟嘉的手臂，整个人都似乎在发抖。

而她的发髻上，一只蝴蝶簪子闪烁着微弱的蓝光。

“不怕不怕，我在。”

尉迟嘉很久没看到卫襄如此害怕了，连忙将她揽入怀中，全身戒备地再次朝着篝火旁望去。

骷髅……为什么他看到的，却都是活生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