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徒弟这么说,松陵子回头瞪了他一眼: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在你心里,咱们火云宗就是行这种歪门邪道之事的门派吗?”
“可是这……”
朱云并没有因为师父的不悦放弃自己的怀疑,指了指地上的人: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他已经不能称作人了——这是几十年以前,你的师祖还未殒身之前,从北海带回来的一具海中僵尸。”
“僵尸?海中怎么会有这么完好无损的僵尸?”
朱云更不解了。
正常人都知道,凡是葬身大海的人,很快就会被海中的鱼类和各种海兽吞吃入腹,连个渣都不会剩下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你师祖带回来的。”
松陵子无奈地答了一句,对徒弟这旺盛的好奇心实在是无言以对。
说话间,松陵子已经将地上躺着的那句尸体给扶了起来,走过一段七拐八拐的路,送回了原本装着尸体的棺材里。
朱云一边帮忙,一边打量了一番这个他从来都没有来过的密室。
他上一次进入火云密藏的时候,还是三十多年前。
那会儿他还很年轻,进来了也看不出什么来,而且那会儿师父也不许他乱跑,只许他待在外面,所以他也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件阴森森黑漆漆的密室,里面放着棺材。
松陵子将那具尸体放回了棺材里,却没有合上棺盖,而是站在棺材旁沉默不语,似乎在琢磨什么。
朱云只觉得后背发凉,试探着问师父:
“师父,既然把它放回来了,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
“走?走什么,总得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出来的,难不成这多年的僵尸生出灵智了不成?”
松陵子嘀嘀咕咕,朱云听得心里越来越发毛。
修仙的人都知道,僵尸是没有灵智的,最多是死后尸体不化,金刚不坏,被人拿来炼成武器罢了,可要是生出灵智来,那,那就不是僵尸了,那可就是尸魔!
要是被北海仙门的人知道,火云宗不但用僵尸炼神器,而且还把这僵尸给炼成了尸魔,那火云宗这千年的好名声可就彻底毁于一旦了。
朱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声地建议师父:
“师父,徒儿觉得,这东西留着迟早是个祸害,还不如早点处理掉。”
“你以为我不想吗?我也想把这祸害处理掉啊,可我处理不掉啊!”
松陵子其实也很发愁:
“僵尸本来就金刚不坏,后来又被你师祖给炼成了会打人的神器,水火不侵,你说,我怎么处理?”
朱云一听这话,心都凉了半截——可怜的师父,遇到的这是什么师祖啊,专门坑后辈的吗?
松陵子站在棺材旁边琢磨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从怀里掏出一盏巴掌大的小灯来,点燃了朝着棺材里照了过去:
“罢了,我还是先看看这僵尸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朱云虽然害怕,但在松陵子将那小灯举到僵尸脸上的时候,还是跟着瞟了一眼,这一眼瞟过去,朱云顿时就愣在了那里,冷完了,就开始发抖。
“师,师父……他,他怎么在这里?”朱云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松陵子疑惑地回头:
“谁?”
“就是卫仙子的那个家仆啊,我,我昨晚还看见他了……”
朱云此刻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就说了实话。
松陵子听徒弟这么说,脑海里也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旋即却摇头:
“不可能,纵然这僵尸和那人长得像,也绝不可能是那个人,这僵尸已经在这里躺了几十年,那个人才来几天?”
“可是师父,我总觉得,这个僵尸和那个人之间,一定有所联系!”
朱云想起来夜色里那人闭目朝着火云密藏这边行来的身影,当时看着像是无意,但此时想来——
会不会是真的有什么关联呢?
密室的门再次开合,发出沉闷的响声,师徒二人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走出了密室。
外面的阳光明亮又刺眼,朱云在阳光下面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适应了从密室到外面的转换。
而在他住的院子外面,蓝衣的少女正在一棵花树下面蹦来蹦去,似乎是闲极无聊,又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朱云的心口砰砰地传来混乱的跳动音律,之前已经在心里想好了的问话一瞬间就烟消云散。
她定然是不知道的,昨晚,她的仆人也定然不是故意往那边去的。
朱云自动自发地在心里为卫襄想好了推脱之词,然后笑着走了过去。
“襄襄,你来,找我的吗?”
温和悦耳的男子声音传来,卫襄抬起头,看到一袭红衣的年轻男子走过来,笑容明亮,眉目温和,容颜并非十分出色,但却让人一眼看上去,从心底里觉得非常顺眼。
卫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是个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人,所以她也很温和地朝着朱云笑了笑:
“是呀,我来就是找你问点事情。”
“哦,我刚刚出去了,让你久等了,请进,请进!”
朱云压抑着心底涌出来的雀跃,伸手做请。
只是他的手势虽然如同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但声音里透露着不自觉的紧张。
卫襄原本是不打算进去的,但是朱云这个紧张的样子让她拒绝的话有点儿说不出口。
况且,她要问的话,在这人来人往的路边,似乎也不大合适。
于是片刻之后,卫襄就微微躬身,朝着朱云微笑还礼:
“朱师兄请。”
朱云住的院子并不大,四四方方的小小庭院,院子里长着一棵挺拔的梧桐树,绿叶成荫,在这初夏的天气里为这方小天地留出了一片阴凉地。
朱云局促的请卫襄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下,然后一路小跑进去烧水泡茶。
卫襄坐在桌前,四下打量了一番,双手托腮望着朱云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有点儿好笑。
她不是真正不经世事的少女,也不是不懂人情的孩子,她是个重生回来的老妖怪。
所以,原本想要问朱云的那些话,就有些问不出来了。
朱云不是唐子笑,与她没有多年深交的情谊,她总不能直接问他,年轻人你是不是喜欢我吧?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没那个意思呢?
卫襄拈起落在她面前的一片梧桐叶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有点儿发愁。
朱云手忙脚乱地烧开了水,泡好了自己珍藏的茶,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刚好就听到了这声叹息。
她,她为什么叹气啊?
朱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乱了,他竭力镇定,双手将茶杯放在了卫襄面前,神色间不由得带上了几分讨好的笑:
“襄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也说不上烦心,就是觉得有件事,有点儿奇怪。”
卫襄小心地斟酌着措辞,慢慢说道。
听她这么说,朱云在她对面束手束脚地坐好,想起来她的来意,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失落——
也是,人家是有未婚夫的人,怎么可能专程来找他呢?
不过,能见到她,也很好啊。
朱云努力说服自己露出往常一样的笑容:
“襄襄有什么事,尽管问,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个,我就是想问问,除了在北海你们追杀我那一次,我们之前,见过吗?”
卫襄语速极慢地说着,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朱云,带着某种深意。
朱云愣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嗯,那就好,我也觉得我们应该是没有见过。”
卫襄再次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词,表明自己的意思:
“所以,朱云师兄以后不必对我特别关照,只要当成普通的同门相处就好……那个,朱云师兄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原本带着期盼之意的眼睛,也彻底黯淡。
如果说自己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那纯粹就是哄鬼的,可要是明白……他为什么要明白呢?
说不清是赌气还是难过,朱云将茶杯往卫襄面前推了推,才慢慢地开口:
“是我坚持要将你们迎做火云宗的客卿的,所以,我对你格外关照一些,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吗?所以,还请襄襄恕罪,你的意思,我真的不太明白。”
卫襄笑眯眯的神情顷刻间就凝固了。
看来这丫的,不配合啊。
卫襄心里再次叹息,然后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利利索索地站起来,朝着朱云微微一笑:
“既然如此,多谢朱云师兄这杯茶了,告辞。”
卫襄半句废话也不想多说了,她觉得,朱云应该不是看上了自己,而应该是另有图谋。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大家原本也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以后也注定是天涯陌路的命,何必再费口舌?
卫襄转过身,走得潇潇洒洒,等朱云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人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朱云回过头,望着空荡荡的院子,刚刚那个微笑着的蓝衣少女,如同一场梦幻一般,说不见就不见了。
是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可他凭什么要违心地去说自己以后不会对她特别关照了呢?
况且,他并没有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她却这样敏感地想要将他拒于千里之外,是因为她那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的未婚夫吗?
朱云走回桌旁,拿起卫襄喝过的那个茶杯,握在手心里,渐渐握紧。
院子不远的地方,卫襄刚刚拐了个弯儿,就差点儿一头撞在了前方的人身上。
卫襄下意识地后退,却被人一把拉了过去,牢牢地禁锢在了怀里。
低低的男子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和他一起喝茶,开心吗?我就回去送个碗的功夫,你就偷偷溜出来见他,我觉得,你是不是太不把我这个未婚夫放在眼里了?”
尉迟嘉语气平静,吐字清晰,听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但卫襄很清晰地嗅到了醋味儿。
她从尉迟嘉怀里往外挣扎,有些苦恼地抱怨:
“我说你也太横行霸道了吧,难道我和别人说句话都不行?我也是为了咱们好,我只是想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而已……”
“那你弄清楚了吗?”
尉迟嘉制止了卫襄的挣扎,淡淡地问道。
卫襄点点头:
“我当然弄清楚了,他不是对我有意思,他怕是对我有什么图谋才对!”
“对你没意思,只是有所图谋?呵。”
尉迟嘉轻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将卫襄揽在怀里,飞身而起,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
有时候,襄襄是一个特别聪慧的女子,但有时候,襄襄真是天真得可爱。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子,能有什么图谋?
无非图色图心。
他不清楚那个朱云到底是图色还是图心,但只要那人敢伸出他的爪子,那他一定会剁了这只爪子。
尉迟嘉和卫襄回到他们住的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只有西泠在。
尉迟嘉扫了一眼四周,问道:
“祝言和那两只呢?”
西泠正在院子里转圈圈,一见尉迟嘉和卫襄回来,连忙就迎了上来:
“小笨去追祝言了,小白去找你们了——祝言疯了,刚才他忽然间就非要往昨晚那个地方跑,我们怎么拦都拦不住,他还忽然间变得力大无穷,我们三个都打不过他一个!”
“祝言又去火云宗的禁地了?”
卫襄吃了一惊,转身就往外追去:
“他肯定又去找他的躯壳了!”
尉迟嘉和西泠也赶忙追了出去,三人朝着昨晚的那个地方一路追了过去。
只是三人还没靠近,就远远地听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活过来了,我终于重获新生,再度为人了!哈哈哈哈!”
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正是祝言,但却让人从心底里觉得陌生——
祝言从来不曾这般狷狂邪魅地笑过!
不好的预感从卫襄心地油然而生,卫襄加快了脚步,很快就冲到了近前,眼前的一幕让她心头一跳——
山脚下,一个忽然出现的山洞口外,一个青衫男子傲然而立,仰天大笑,而那张泛着铁青色死气的脸,赫然正是祝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