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阁大殿,德山老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和尚,久久无语。
莱芜和芜青也没说话,程无心等弟子亦是沉默相对。
落尘等了许久等不到回答,只得再次叩首道:
“还请三位师伯师叔答允落尘的请求,让我们师徒回须弥山吧。”
这一次,德山老头依旧不说话,但是莱芜和芜青却是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
“落尘,并非我们不愿意让你们回去须弥山,只是你师父的状况你应当知晓,如今东海仙门是个什么样子你更应该知晓——你们师徒二人回去须弥,谁能保证你们安然无虞?”
芜青走到落尘面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耐心地劝慰道。
从前总是带着几分胆怯懦弱的小和尚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再次倔强地摇头:
“我和师父可以受蓬莱庇护一时,但不能受蓬莱庇护一世——还请师叔让我回去,为须弥顶门立户,为我佛光大佛法。众位师叔也不必为我担心,师父虽然神智时有混乱,但我会寸步不离地跟着师父的,有我在,无人能欺我师父,有师父在,也无人能轻易欺我。”
“你这孩子……”
芜青还想劝说,但是看着落尘双掌合十,满脸倔强的样子,她就仿佛看到了又一个真一大师——
几十年以前的真一大师,不就是这样一个不听人劝的和尚吗?
所有的劝说的话都被芜青咽回了肚子里,她走回去,朝着德山老头和莱芜摇了摇头。
德山老头看懂了芜青的意思,眼神从落尘身上扫过,最终强忍脾气挥挥手:
“既然想回去,那就回去吧,我会着人去常驻须弥,看护你们师徒二人的。”
“德山师伯不必如此……”落尘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德山老头一双眼睛立刻就瞪了起来:
“你这小和尚我劝你不要不知道好歹!你师父当年就是刚愎自用,不听人劝,才让你们须弥落得如今这种人人可欺的局面,你如今是打算彻底让须弥灭门吗?如果你们师徒两人真的能护自己周全,至于被人掳去威胁我的徒弟吗?”
德山老头这扎心的一通吼,终于成功地让落尘闭嘴低头了。
但是这样默默忍受的小和尚看起来却更让人觉得可怜。
“师兄,别激动。”
莱芜于心不忍地劝了德山老头一句,转过头去继续劝说落尘:
“我们心里也清楚,蓬莱与须弥的关系再好,也终究是佛道两家,各有各的路要走。但我们既然与真一大师相交一场,就不能眼看着你们须弥有难,而弃你们于不顾。再说,你们无端被人寻衅,说到底也是和我们蓬莱弟子有关,现如今我们着人看护你们,也是我们该做的,你再推辞,那就是存心让我们这辈子都心中不安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落尘觉得这话听着不太对,连忙辩解。
但是莱芜只是朝着他摆摆手:
“如果你不是这个意思,就不要拒绝我们的帮助——你想要靠自己光大师门的心是好的,但是活在这个尘世间,总要量力而行才是。”
这一次,落尘彻底哑口无言。
他多想靠自己的力量强大起来啊,可是,太难了。
片刻沉默之后,他终于妥协:
“那就多谢德山师伯和两位师叔了。”
不久之后,蓬莱阁大殿的门终于打开,莱芜和芜青以及弟子们各自散去,唯独白翼负责送落尘回真一大师身边,并且行看护之责。
夜幕下的蓬莱仙山,淡淡的夜雾缭绕,白衣白发的男子在前,青色僧衣的小和尚在后,沉默无言地走在山道上。
走至半途,紫衣翩翩的男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立于道旁,似乎是刻意在等他们。
“尉迟师弟什么时候回来的,襄襄呢?”
白翼停下脚步,面带卫襄地问道,好像之前和尉迟嘉之间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矛盾。
“两个时辰以前回来的,襄襄困了已经睡着了。”
尉迟嘉也态度平和地朝着白翼拱手为礼,说完话就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夜色中,神情如同古井一般无波无澜的小和尚。
“我能和他单独说几句话吗?”尉迟嘉淡淡地问道。
白翼回头看向落尘:“这要看落尘师弟的意思了。”
尉迟嘉如墨双眸中顿时迸射出迫人的寒光,直直看向了落尘。
落尘沉默片刻,双掌合十:
“阿弥陀佛,小僧尘缘已了,没什么可说的。”
“很好。”尉迟嘉神色淡淡,也不再纠缠,拂袖转身走人:“既然如此,还请你今生今世都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若是日后再自寻烦恼,你的佛祖都不会再容你。”
紫衣翩翩的身影来去如风,很快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夜风吹动着小和尚青色的僧衣,莫名让白翼觉得这小和尚孤单又可怜。
但是这又如何呢?一个自己选择遗忘的人,谁能唤醒他的记忆呢?
“走吧。”白翼最终说道。
蓬莱客房,看着白翼转身离去,落尘才双掌合十,朝着他的背影躬身行礼,然后关上了房门,转头看向了屋内。
屋内一灯如豆,灯下,真一和尚还在沉睡。
落尘站在床榻边上,凝视师父良久,眼睛里忽然漫出无限水光,在灯下闪烁着微微的光芒。
“妖女,卫襄这个妖女!”
睡梦中的真一和尚忽然大声厉喝。
可见他是真的痛恨那个拐走了自己徒儿一颗向佛之心的女子。
“师父,师父,求求您不要怪她……徒儿错了,徒儿知错了……不怪她,真的不怪她……”
小和尚跪倒在师父榻前,呜咽哭泣:
“徒儿再也不会起妄念了,徒儿全都忘了,再也不会想起来了……”
夜色幽幽,他流尽了他身在凡尘中的最后一滴眼泪。
从此以后,身许佛门,只愿她余生,平安喜乐。
一个月以后。
卫襄终于渐渐从落尘忘了她的打击中缓过劲儿来,又恢复了蓬莱山间乱蹿的悠哉小日子。
德山老头也再一次对自己这倒霉徒弟发出驱逐令:
“你赶紧给我滚去南海做你的海神娘娘去,莫要再祸害蓬莱,快滚!”
对此,卫襄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力,嬉皮笑脸地回应:
“南海那么远,我可不想去,我就要留下来孝敬师父,我才不滚呢!”
德山老头气得追上去就要揍人:
“你这个遭雷劈的东西,有本事胡作非为,没本事认?赶紧给我滚!”
动了气的德山老头是相当可怕的,直直追着卫襄撵了她大半个蓬莱。
好在如今的卫襄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不学无术的废柴了,随着信仰之力越来越多想,修为也越来越高,虽说打不过德山老头吧,但是飞起来德山老头居然有点儿追不上。
这下可把德山老头气得七窍生烟,叉着腰站在山头上破口大骂:
“有本事这辈子别让我逮到,不然非打断你的腿扔到南海去!”
“略略略,我好怕怕哟!”
卫襄哪里会怕,又是吐舌头又是做鬼脸,一溜烟儿地就消失在了蓬莱的密林间。
德山老头:……我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收这么个祖宗回来当徒弟气我?!
最终还是程无心看不下去了,出面找到了卫襄,郑重警告:
“小师妹,做人可不能太嘚瑟,师父这不是追不上你,他这是怕追上了真的要打你,心里舍不得,你可得知道点儿好歹。”
彼时卫襄正赖在芜青峰后山的梨树林里摇梨花玩儿,面对程无心这番告诫,她也觉得很委屈:
“大师姐,我知道我让师父生气了,可是那海神娘娘又不是我要当的,干什么非要把我撵到南海去,难道我去了南海,你们就不想我吗?我要是不在,你们的日子就不会无聊吗?”
“想你?呵呵,你还是饶了我们,让我们过几天清净日子吧。”程无心扯住了正在干坏事的卫襄:“至少,你这会儿别再摧残这梨花了,不然芜青师叔定然饶不了你。”
“可是大师姐,我真的不想走,我舍不得你们呀。”
卫襄打蛇随棍上,像是抽了筋一样赖在程无心身上,攀着程无心的脖子装可怜:
“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万里迢迢地去南海,你们真的忍心吗?”
程无心对卫襄这种卖可怜嗤之以鼻:
“我怎么不忍心?我相当忍心。再说了,什么孤苦伶仃一个人,不是有尉迟嘉这个忠犬跟着你吗?”
“什么忠犬?忠犬什么意思?”
卫襄抓住机会开始拉偏话题。
糟糕,穿越女的马甲差点儿又掉了!
程无心心底暗叫不好,赶紧掩饰了过去:
“口误口误,我是说尉迟嘉对你忠心不二!不过也不是我说你,落尘已经回了须弥,那他死而复生的事情,终归还是会被人知道的,你就不怕那些想长生想疯了的人再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我劝你还是赶紧想想退路,早点儿离开东海比较好。”
“这个嘛,大师姐,我是这样想的哦。”
卫襄将程无心拉到一旁的一块大石头旁坐下,开始细细跟她掰扯:
“大师姐你看啊,如果我的血肉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我的祝福能让人起死回生,那我干嘛要像个过街老鼠一样遭受人人喊打?我觉得那些人如果真的想长生不来,应该摆个香案把我供起来才对吧?就比如凡间给人看病看的好的大夫,不都被人好好供着敬着吗?”
“这……你这是什么歪理……”程无心头痛扶额,“要是那些人真的讲道理,根本就不会追杀你,他们已经红了眼了,吃人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你还指望他们保持理智清醒?”
“我管他们理智不理智,清醒不清醒呢,我只管谁再招惹我,我就动动嘴皮子,让他们直接去死!”
这么久以来总是在被唾骂和被追杀的边缘徘徊,卫襄也实在是受够了,说出来的话就带着几分狠厉。
程无心愣住了:
“动动嘴皮子让他们直接去死?什么意思?”
“很简单啊,我既然能用神明的祝福让人死而复生,那我想着我应该还有个神明的诅咒什么的吧?就算没有,那我也可以祝福他们早死早托生,大师姐你说是不是?看他们谁还敢冒着生命危险来烦我!”
卫襄越说越兴奋,眼睛里都仿佛在冒星星。
程无心在她的手舞足蹈中彻底惊呆了——
原来还可以有这种操作啊?都怪她穿越前修仙知识了解得少啊!
卫襄是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既然打定了主意,她也不继续惹师父生气了,当天就拉着尉迟嘉大摇大摆地在东海的各个海域上绕圈圈,而且,一看见似曾相识的“追杀者”,卫襄就两眼放光地追上去拦住人家,十分热情地打招呼:
“嘿,小伙子,想长生不老吗?想百病不侵吗?”
“我,我……你是卫襄?!啊!救命啊,救命啊!”
被拦住的小伙子们稍稍反应一下,只要认出是卫襄,基本上都是这个反应。
没办法,他们是贪心,他们又不是蠢,一群人敢去围攻蓬莱,但是一旦落单,遇上卫襄,那绝对是要命的事情!
卫襄瞧着他们落荒而逃地身影,十分鄙夷而唾弃:
“这都什么人嘛,当初追杀我的时候不是挺起劲儿的吗?哼,当初姑奶奶一心逃命,你们拼命追杀,现在姑奶奶想扬名立万,你们又跑,真是孬种!”
尉迟嘉不由得好笑:
“他们怕你还不好吗?等咱们过几天安静的日子,他们自然还会找来的。”
“那不行,之前我想安安生生过日子,他们偏不放过我,现在我还就不放过他们了呢!不行,你得给我想办法让我出了这口恶气!我要让他们都来求我!”
因为体内的冰魄还在,一旦这种报复回去的念头冒出来,就怎么都刹不住,卫襄晃着尉迟嘉的手臂,开始耍无赖。
尉迟嘉看着身边骄纵中带着几分撒娇的女子,整颗心都要化了。
“好,没问题,这件事交给我,保证让他们都哭着喊来求你。”尉迟嘉笑眯眯地答应了。
于是三日过后,大批性命垂危的伤者就被人抬到了蓬莱山门外,个个赔着笑脸请求见卫襄一面。
德山老头又开始觉得肝儿疼,指着跟在卫襄身后的某人,手指抖啊抖:
“那些人,是不是你打伤的?”
某个宠妻无度的人微微一笑:“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