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阿山,摩崖岭。
山风如刀。
即使你从未到过此地,你也应该曾有所耳闻。泰阿山是天下最高的山,摩崖岭是世间最险的岭,而这里的山风,更是冷厉到足以致命。
泰阿山横贯东岳、苍梧两大州,曲折绵延足有千里之遥,犹如一条巨龙盘卧于天地之间——摩崖岭则坐落于东岳州与苍梧州之间,乃是泰阿山的主峰,山高路险,崎岖难行,更是常年风雪交加,罕有人迹。
如果你只是听闻摩崖岭上山风的冷厉,你一定想不到山顶上竟然矗立着一座凉亭。
世间万物,虽说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有时候眼见到的真实,也总会蒙上一层离奇虚幻的色彩。
此时,山风呼啸,呵气成霜,山风与雪雾掩映交杂之中,凉亭中竟然还有两道身影。一道身影盘坐于石桌前,远观如同老僧入定;另一道身影则斜倚着廊柱,任凭山风吹皱他的衣角,而他却静默地仿若木雕泥塑一般。
拨开风雪的掩映,这两道身影的面庞逐渐清晰起来。盘坐于石桌前的是一位女子,双垂发髻,身披素裘,容颜精致妖艳如狐,眉眼间却清冷地就像这座千年雪山,三千青丝中两绺银发尤其显眼,此时手中正摆弄着一副茶具,壶嘴已有袅袅白气升腾,与这山中的冷霜纠缠撕扯,飘忽消弭于天地间。
斜倚着廊柱的是一条中年汉子,身形伟岸,相貌古朴,身上只穿着一件粗麻短袍,似乎觉察不到山中这无孔不入的冷意。双臂交错于胸前,怀中抱着一柄长剑,剑长三尺四寸,苍蓝色的剑鞘上隐约有几个模糊不清的篆体字。
“不知今年会是哪位兄台先到。”中年汉子举目望向清冷女子,那对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尽是温柔之色。
女子探出玉手,捏住壶把,缓缓倾下一杯茶,氤氲蒸腾的白雾凝结成霜,再飘落杯中,把这杯热茶铺垫出三分寒意。她听到汉子的询问,思忖片刻,不禁笑着摇了摇头,“这可无从猜测了,他们几个天马行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中年汉子也笑了,正欲答话。忽然双耳一动,转脸向山下望去,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惊讶与喜悦,“奇哉怪也,未曾想到今年却是你先到了。”
山下空无一人,而他又在和谁说话?
“莫非是南北双隐士其中的一位?”女子停下手中的摆弄,她料定只有这两位生性慵懒、遇事拖沓的闲散客出现在山下,才会使惊讶这种情绪,罕见地出现在中年汉子的话语中。
风雪稍稍散开,一道瘦削又模糊的身影,正缓慢而坚定地拾级而上。
来者是一位鹤骨松形的中年男子,面如古铜,鹰鼻蜂目,须眉已被霜雪染白。头上的斗笠压得很低,两条白挽绳在空中跳起了胡旋舞,茶灰色短氅上也已覆满冷硬的雪,肩后横背着一柄剑,灰剑鞘,白剑柄。
“不愧江湖人称三奇剑士,这般耳听方的本事只怕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罢。”灰袍剑客不禁感慨道。他已走出风雪,走到这座飘摇屹立的凉亭前。
“目力奇深,耳力奇远,剑招奇慢,是为三奇。若没有前两奇傍身相衬,就凭我这粗浅剑招,又如何能够忝列于七剑之列呢?”中年汉子大步流星走下凉亭,欣喜中亦不忘谦让,“葛兄,此去经年,别来无恙乎?”
“托福……尚还康健。”灰袍剑客抖落身上雪,这才发现原来他的须眉亦是灰色。
“葛兄远途劳顿,清茶一盏,可慰风尘,”清冷女子倾下一盏新茶,任凭氤氲的热气凝结成霜,“山中清苦,还望不要介怀。”
“摩崖雪顶,海云金梭,阳夷苦叶,姑胥龙舌。这天下四大名茶,摩崖岭雪顶清茶可是名列首位,既来雪庐,又怎可不一享口福?”灰袍剑客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于石桌上轻点三下,随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任由寒气缭绕于鼻尖嘴畔,那双阴鸷冷漠的蜂目也似是被茶水化开,变得平和了许多。
“雪顶清茶配山霜居士,倒是相宜。”中年汉子笑道。
“山下茶讲究头道水不饮,茶吃后来酽,我这山顶茶却是头道茶最为清香。葛兄今年赶在第一个来,怕是打着头道茶的主意罢?”清冷女子也笑了,她又倾下一杯茶,递给一旁站立的中年汉子。
灰袍剑客咂咂嘴,他只笑而不言。
如果你身在江湖,即使从未见过这三个人,你也应该对他们的身份来历有所耳闻。
怀抱长剑的中年汉子名叫范无奇,怀中长剑名曰“叠浪”,江湖人称“三奇剑士”——皆因他一身怀有三门奇技,其一目力奇深,其二耳力奇远,其三剑招奇慢,一般的剑客讲究剑疾如风,唯快不破,范无奇的剑招却是后发先至,攻敌不备,常常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清冷女子出身来历更为不凡,她名叫殷雪狐,乃是北境苍狼国可汗殷白原之女,殷白原有子二十七人,只有殷雪狐一个女儿,自幼视为掌中明珠,百般爱护。修行一身北境奇功“化雪无痕”,大成时一头青丝化白发,若以掌中名剑“雪庐”催动,则更可以爆发十二分威力。
早年间范无奇游历北境,一次偶然的机会,得与殷雪狐以剑结缘,亦是少年意气。范无奇身上那股江湖气无处不吸引着这位贵胄千金,于是二人约定携手闯荡江湖。引得老可汗雷霆震怒,险些倾全国之力挥军南下。若不是紫禁宫与青龙帮这两尊武林巨擘协力出面,加之范无奇以真心打动老可汗,只怕中原大好河山就要横遭涂炭了。
在那次险些爆发的劫难中,涌现出几位灿若群星的青年剑客,他们以武会友,以剑为盟,自此约定每三年的月廿于泰阿山摩崖岭论剑评势,灰袍剑客就是其中之一。
他名叫葛泠冬,背后横悬的长剑名曰“承影”,天下名剑录中名列第十。因其生性冷淡,寡言少语,江湖人便唤他做“山霜居士”,以他如山般坚硬,如霜般冷漠之意也。没有人知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了解他的行踪,自从十年前初次摩崖论剑以来,他便几乎销声匿迹于江湖中,只有在每三年的摩崖山顶还可以寻觅到他的身影。
葛泠冬饮罢一杯茶,神色与肢体逐渐舒展开来,旋即叹道:“哎——山下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清甜温冽的茶香了。”
范无奇盘腿坐于石桌边,他先是将怀中长剑横放于腿上,再双手捧起那只冰裂纹白瓷茶杯,嘴唇贴于杯沿轻轻抿下一口,忍不住问道,“这雪顶清茶虽说是天下第一,但山下也有海云金梭、阳夷苦叶与姑胥龙舌等极品名茶,可谓各擅胜场。葛兄自苍梧州大雪山而来,途中经过阳夷郡,可曾尝过那苦叶茶的滋味?”
“你们认为,这次为什么是我先赶到摩崖岭?”葛泠冬摇了摇头,却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范无奇沉吟不语,殷雪狐倒是若有所思地说道:“莫非……”
“从大雪山至摩崖岭,途经白山郡与阳夷郡。白山郡的全素宴天下闻名,既可以保持素菜的原味,又能变化出山南海北五花味,每次路过我都要停下来一饱口福。阳夷苦叶更不必多说,既然已经因为全素宴而耽误了头道雪顶,那便不如多品几回苦叶茶的滋味。只可惜,今年这些一样儿也没有了。”葛泠冬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言至最后,似乎是因为没能享用全素宴与苦叶茶而惋惜。
“这……却是为何?”范无奇心中着实不解。
“饥荒,或者兵祸。”这次回答三奇剑士的是殷雪狐。
“是饥荒。”葛泠冬不着痕迹地看了殷雪狐一眼,只要她还安然稳坐中原,北境便断无兴兵之可能,“白山郡去年大荒,百姓几乎没有隔夜粮,于是只好弃种菜蔬,扩耕麦谷,以求能够果腹。却不料今年又闹蝗灾,千里沃野几成赤土,自然没有余力再办全素宴。阳夷郡与白山郡为邻,境遇亦相差无几。”
待葛泠冬最后一个字也飘入风中,凉亭内顿时陷入片刻的沉寂。饥荒可不是一件小事,俗语云“民以食为天”,闹饥荒便是把百姓的天捅下一个大窟窿,使得百姓生无可依,他们又岂能坐以待毙。历史上每逢饥荒过后,势必引发更大规模的动乱,这次或许也不例外。
凉亭外除了不时掠过的山风,便只剩松柏的呻吟与碎雪的扑簌,似乎山下的疾苦再浓烈,也很难影响到山中的清幽。可是葛泠冬的一席话,已经拨乱了雪庐双剑客的心弦,他们虽隐居于深山,看似不问世事,血液内却依然流淌着侠者豪情。
侠者,重然诺,轻生死。济困扶危,替天行道,不恤己身,方才是侠客之所为。
他们已暗暗发誓,只要今日论剑事毕,他们便收拾行囊下山,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救济那些身处水深火热的黎民百姓。
不知何时,凉亭外三十步远的一块方石上,已多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