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换几乎是眉飞色舞地讲出方才的这段经过,甚至每一次出招时的细节都不愿落下,周身上下难掩喜悦之形。他有足够的理由喜悦,十年前的弑亲仇人终于被他亲手斩杀,换做是谁会不喜悦呢?
可亭中的四位剑客,听罢却是沉寂无言。
只有嵇伯零问道:“那美酒御金香现在何处?”
金不换见诸位剑客无言,自己也莫名失了兴致,他摇了摇头,说道:“那御金香……便是暗算我的那位美妇人。”
嵇伯零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诸位,孤报了十年前的血仇,难道不值得与我共浮一大白么?”金不换的语气中有几分不悦。
“小王爷,此事蹊跷有三。”殷雪狐把双手揣入袖中,不无忧虑地说道。
“何处蹊跷?”
“蛇蝎双煞隐匿江湖十年,却因何要在摩崖岭下设伏暗算,自寻死路。此为蹊跷之一也。”
金不换紧皱眉头,沉思不语。
“身为江湖中恶名昭彰的杀手,自然明白一击不中,全身而退的道理,可方才如小王爷所说,他们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甚至不惜与你正面交锋。此为蹊跷之二也。”
“山下时我也有这样的疑虑,这绝非他们的行事风格。”金不换也咂摸出些许滋味,诸多疑点逐渐涌上心头。
“他们与小王爷有仇,但与我们无怨,可他们却想摸清入山的路线。此为蹊跷之三也。”说到这里,殷雪狐那空灵的声音已逐渐严肃,“他们的目的,也许不是小王爷,而是我们。”
“我们。”范无奇口中念叨着这两个字,他当然知道“我们”意味着什么。江湖中还没有哪位敢把主意打到七剑的身上,甚至天下第一势力“紫禁宫”也远没有这般胆魄。
“此事蹊跷还有四,”金不换接过殷雪狐的话头,此时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蛇蝎双煞行事向来不容第三人插手,此次却与一位美妇人联手,这也不是他们的风格。”
殷雪狐点点头,“小王爷手刃仇敌固然可喜,可有这诸多蹊跷之处,又容不得我们不心存疑惑。”
“不妙!”范无奇一拍大腿,陡然站起,“蔚贤弟年轻气盛,好勇争先,往年皆是他第一个赶到,如今葛兄、嵇兄、金小王爷都已先后上山,蔚贤弟却如何迟迟未见?”
一个不祥的预感同时涌上诸位剑客的脑海。
金不换当先掠出,向雪庐的南方跑去。蔚姓剑客家住望海州赤桑郡,位于天下七州中的最南部,每次论剑,蔚姓剑客都要跋涉三千余里路途,再翻过摩崖岭南的将军顶,才能来到雪庐,饮上一盏清茶。
诸位剑客紧随金不换来到亭外,乌云与雪雾已将整座山顶笼罩,即使以范无奇的目力也大为受阻。南方有雪,有雾,有一片混沌,可就是没有那道他们心中期盼的身影。
“簌——簌——”远处有踏碎积雪声传来,缓慢又坚定。
一道高大的黑色身影,逐渐从模糊到清晰,只是这黑色身影似乎过于瘦弱了。诸位剑客心下惊疑未定,蔚贤弟身长尺,肩宽背厚,更是七剑中轻功第一,江湖人称“展翅金雕”,绝不似这黑影般瘦削而迟缓。
黑影逐渐清晰明朗,玄色短袍上覆有片片残雪,身形巍峨如松,脚步却有几分踉跄,左手拄着一柄长剑,他并非惯于左手持剑,皆因此时他的右臂处已空无一物。
“蔚赤玄!”范无奇下意识地惊呼出来,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声音有多诡异可怖。其余诸位剑客或噤声,或惶恐,急忙冲入雪雾,他们都能看出,蔚赤玄已至极限,再多拖延片刻便要支撑不住了。
蔚赤玄几乎一头栽落积雪中,所幸有范无奇、金不换左右扶持,他那张平素钢铁般坚毅的脸,这时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在风雪天中恣意滚落。
范无奇冷不丁瞥了一眼断臂处,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残破飘零的衣袖中,模糊血肉包裹着森白断骨,这并非是刀剑等利器所伤,更像是被野兽撕咬或者巨力拉扯所致——可这将军顶方圆百余里并无野兽出没。
扶回雪庐,一番简单的包扎停当,蔚赤玄的呼吸声逐渐平稳。范无奇望着他手中依然紧握的那柄铁剑,陷入沉思。
蔚赤玄手中这柄剑,乃是由东海玄铁所铸,长三尺寸,重十四斤六两,有“剑中铁锤”之戏称,名曰“照胆”,剑本是轻灵迅捷之短兵,照胆剑却是厚重粗犷,讲求“一力降十会”。蔚赤玄右手持剑,剑招一向大开大合,刚猛霸道,需要极强的臂力——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右臂骨骼肌肉都要比左臂粗壮一圈。
究竟是什么样的怪力,能把蔚赤玄的右臂扯断呢?
众人正无头绪时,一道声音倏忽间自远处刺来,又仿佛是从众人身边响起,忽远忽近,神秘莫测——“嘿嘿,展翅金雕是吧?如今我断你一翅,看你此后还如何飞的起来。”
殷雪狐正低头查看脉象,这道声音就像一根细长的钢针刺入后脑,冷汗只是刹那间便流遍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雪雾已逐渐散去,亭外五十步远处站着一个人,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下,帽檐拉的很低,只露出一幅阴森诡异的面具,阔嘴獠牙,白面赤睛,那对鲜红的眼瞳正直勾勾地盯着亭内诸位剑客,令人不寒而栗。更加刺目的是,此人的右手正拎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臂。
“朱厌!”
殷雪狐不认识这个人,但她认识这幅面具所勾勒出的怪兽形象,正是上古凶兽之中的“朱厌”,古书有云:“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传说朱厌凶暴狠厉,每次出没,便意味着将有兵燹降世,乃大凶之兆也。
“故弄玄虚。”金不换冷哼一声,他行走江湖十几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一个朱厌还吓不住他。
可是殷雪狐却心绪不宁,也许是女人天生对危机有一种莫名的敏锐,她觉得远处的风雪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
“不过是一个藏头露尾的小人罢了。”范无奇的左手拇指已经扣住剑锷,他平生光明磊落,对这种装神弄鬼的行径颇为不屑。
朱厌扬了扬手中的断臂,森然冷笑道:“嘿嘿,方才可是小人折断了君子的臂膀。”
“嗖——”范无奇掌中剑已出鞘。剑长三尺四寸,剑锋宽逾一掌,出鞘时宛如一道翻涌的海浪,此剑之名便为“叠浪”,江湖名剑录中位列第十。虽只在名录中居于中游,却也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利器。
“你伤了我的朋友,需要付出代价。”
“我很怀疑,你们这些君子是不是只会动口,不会动手?”朱厌冷笑更盛,旋即反手把断臂插入积雪中。诸位剑客方才看清他的右手,一只猩红如血的右手。
范无奇正欲出剑,忽听朱厌背后有人说话:“不愧是名满江湖的七剑客,忠心赤胆,义薄云天,在下实在是敬佩万分。”
摩崖岭与将军顶之间,散乱排布着几块巨石,名叫“点将台”,此时有一道道身影破风而来,顷刻间便站满了这片山头,随即向两翼散开。其中有四座高耸的石壁,石顶各站着一个人,他们同样笼罩在黑色斗篷中。
声音来自左首第二个黑袍人,黑色斗篷下同样是一幅神秘莫测的面具,面具自天庭至地阁泾渭分明,左白右黑,面具无眼、无鼻、无口、无耳,七窍不通,一片混沌。奇怪的是,这个人身上并无丝毫杀气,比起周遭那些怪客杀手,他就像一个普通人。
诸位剑客却无法将他视作普通人。他负手而立,气度非凡,杀手们环绕身边颇有众星捧月之势,分明是奉他为首,更何况那幅黑白面具所勾勒的形象,乃是有着“万恶源”之称的上古凶兽“混沌”——凶兽之首。
“就没有一个敢露出真面目的么?”范无奇冷笑道。
“将死之人,倒也聒噪。”混沌的声音平静地就像一池秋水,可这水下却暗藏机锋与波澜。
“口出狂言!”诸位剑客勃然大怒,他们各自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何时曾受过这般轻蔑?
“朱厌,三招之内,速战速决。”混沌没有理会剑客的愤怒,转而向朱厌命令道。
朱厌摇了摇头,他举起猩红的右手,只探出一根手指,说道:“何须三招,一招足矣。”
范无奇游历江湖二十余年,见识过的高手不可胜数,还无人可在三招之内胜过他,当下不由得怒极反笑,纵身跃向朱厌,右手挥剑使出一招“大浪淘沙”,剑锋横扫朱厌脖颈。此招乃是“叠浪剑法”的起手式,范无奇早已施展纯熟,力量、速度、角度、气势都恰到好处,可就在出剑的一刹那,殷雪狐的心却沉入谷底。
“三奇剑士”以剑招奇慢闻名,出剑讲究以守为攻,后发制人,如今率先出招,剑势与心境已乱,只怕这一战会凶险无比。
剑锋掠过。
范无奇对这一剑极为满意,他似乎能看到苍白的剑光如海浪翻涌。
朱厌扬起头,那双赤红怪眼紧紧盯着范无奇,他手中既无兵刃,也不躲闪退让,反而探出猩红左手,五指弯曲成爪状,竟欲以手掌抓握剑锋。范无奇暗自冷笑,这一剑的势头又快了几分。
“叮——”金铁交错声出乎意料地回响于诸位剑客耳际,范无奇惊讶地发现,三尺剑刃竟真的被朱厌左手握住,进退不得。朱厌左手纹丝不动,右手一拳挥出,正砸在范无奇的胸膛处,“噗——”范无奇一口血箭射出,身形如断线风筝般划过半空,一头栽落于诸位剑客身前。
一招!
说时迟,那时快,一招也不过是转眼之间,纵横江湖二十年的“三奇剑士”范无奇,竟败的如此干脆。
“范郎!”殷雪狐急忙俯身将范无奇揽入怀中,那张古铜色的脸如今已似白纸。
“下一个。”摩崖岭静如地狱,只有朱厌的声音回荡在山石之间,令人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