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依次从车厢中钻出,这辆驷车停在一条宽阔平整的官道上,道旁是两列笔挺如矛的白杨树,巴掌大的杨树叶已有近半转黄。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山茶花香。
白杨林往北,便是一座高山。山如擎天玉柱,苍白色的山石上铺满青苔,千丈高峰直插云霄,雾霭如轻纱般披在半山腰,宛如一位白衣绿裙的大家闺秀——这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险峰”的摩崖岭了。
“高绝却不险恶,清朗而不颓败。真是好一座摩崖岭,不愧号称天下第一险峰。”陈亢忍不住赞叹道。
欧阳乘风将巨阙斜于背后,说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摩崖岭的险只有身在其中才可体会。”
陈亢却循着花香望去,只见白杨树下盛放着一丛山茶花,一朵七瓣,红白相间在风中轻轻摇摆。他不禁疑惑道。
“这是红七星?”
乔岳苍虽不知陈亢为何如此瞩目一丛野花,但他也很快发现了其中的不妥,“红七星”是山茶花的一个花种,但大多生长于盘龙江以南,似这般盛开于江北的便极为少见了。他摇了摇头说道:“红七星花色嫣红,而这朵山茶花的花色却是暗红与白。这不是红七星,而应该是白七星。”
“这抹暗红也不是花色,而是血色。”欧阳乘风在一旁补充道。他弯下腰,伸手抚过片片花瓣,双眸中掠过犹疑之色,突然向后跃出一丈余远,刹那间巨阙出鞘,挥出一道如瀑布般的剑光。
巨阙剑长四尺,剑锋宽逾掌半,剑尖处有一个钱眼儿大小的缺口——此即剑名“巨阙”之因,剑身深沉厚重,古朴而严肃的纹路篆刻于上,软鎏金剑格,沉香木剑柄,似有一股磅礴浩荡的剑气内蕴其中,不愧是江湖名剑录中位列三甲的“巨阙”。而江湖中能以巨阙挥出如此凌厉剑光者,也不过“万剑归宗”欧阳乘风一人罢了。
“‘逍遥九剑’的第三式:击水三千。这是金不换的剑招?”金小王爷以“逍遥九剑”闻名于天下,江湖人称“逍遥王”,他的剑招乔岳苍自然可以一眼识出。
“不错,他便是以一招‘击水三千’结果了蛇蝎双煞的性命。”收剑还鞘,欧阳乘风喃喃自语道。
“何以见得?”
“是这朵花上的血痕。”他看着那丛于白杨树下恣意盛放的“白七星”说道,“它的形状与深浅已经足以告诉我答案了。”
虽然欧阳乘风所说的话玄而又玄,但却不容陈亢与乔岳苍不信。皆因他是七剑之首,更是天下最懂剑器之人。
“看来玄野的那条消息所言不虚。”乔岳苍思索道,“可如此以来,此事的疑点倒更多了。蛇蝎双煞十年前便与金小王结仇,为此他们不得不埋名江湖十年,如今居然主动于摩崖岭下伏击金小王,这太不合情理了。”
“不错,家父也曾对我提起此事,可蛇蝎双煞的隐匿手段高明莫测,即使以沧海楼之通天手眼也难寻其踪。这样的杀手一向讲究一击不中便远遁千里,又岂会自做盘中餐送上门来?”陈亢虽然没有经历过十年前那场疯狂追杀,但却早有耳闻,因此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
欧阳乘风抬首望山,眼神极为复杂,“随我上山罢,雪庐中自有你我想要的答案。”
“欧阳兄先行引路便是。”乔岳苍轻轻颔首,他对山上的情形也是颇为好奇。
“摩崖岭号称天下第一险峰,又岂有道路可以通向山顶?更无须我来引路,你我各凭轻功提纵攀越便是,只是这山高路险,需要格外小心留神。如今天方孟秋,余温尚在,我们可以由山南雪薄处上山。”欧阳乘风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把胸前的十字盘扣扎牢,便要准备施展轻功了。
“且慢。”陈亢突然开口阻拦,“前辈言下之意是只能以轻功登上摩崖岭?”
“不错,必须施展轻功。”
“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欧阳乘风觉得有些蹊跷,剑客望向乔岳苍,发现他此时的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却不知是所为何事。
“以前辈的轻功身法,欲登此山是否如掌上观文,探囊取物?”
“我的轻功虽比不上蔚七弟,但欲登此山还是绰绰有余。”
“既然如此,在下有一事相求。”陈亢拱手道。
“但说无妨。”
“在下虽身在江湖,却不会登萍度水、飞檐走壁。因此少顷登山之时,还要烦劳前辈与乔宫主在我身旁多多照应。”
江湖中不会轻功者极少,轻功高绝者却也不多。虽说欧阳乘风轻功江湖少有,摩崖岭对他来说又是轻车熟路,但要想在登山之时分心照应旁人,便是没了十成把握。他本想就此劝说陈亢回转,可既是借其驷车而来,这番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若是不愿答应,又忽然觉得陈亢思维跳脱如狐,任凭自己阅历江湖几十年也难以揣度其中真意,当下竟不由自主语带讥讽:“小子,不怕我趁机对你施以毒手?”
“在下既然敢以性命相托,自是不怕前辈暗下毒手。更何况前辈平生光明磊落,侠义心肠,乃江湖少有的正人君子,又岂会行此下作之事?”陈亢朗声说道。这番话若是出自旁人之口,欧阳乘风会认为说话之人意在客套或是谄媚。可剑客却并未从陈亢的眼中捕捉到这两样,他与陈玄野四目相对,自年轻人的双眸中只发现了一样情绪——真诚。
说来倒也奇怪,有时千言万语说地天花乱坠,却抵不过一双真诚通透的眼睛。欧阳乘风默然半晌,终是颔首说道:“那便抓紧时间罢,否则日落之前怕是难以登上山顶。”
陈亢返回驷车旁,一边把外搭的青布长衫脱去,一边照应阚无言留下看守车马。阿阚也不答话,只从车厢下摸出一柄板斧,横在如同老树根般遒劲结实的大腿上,斧刃苍白而锋利,映射出摄人心魄的寒芒。陈亢把长衫甩入车厢,布袍前襟掖在束腰麻绳内,身后不远处的两位大侠,此时目光尽被陈亢足下这双鞋吸引了去。
大凡行走江湖,足下所穿的无非快靴、洒鞋或麻鞋,若非行路轻捷便是坚实耐磨。而陈亢足下这双鞋却颇为与众不同,靴面是青灰色犀牛皮镶七颗铜钉,尖头窄腰,靴底有三层如同野兽爪牙般的倒钩。两位大侠正疑惑时,陈亢的双手也多了一样物件——一双寒光闪闪的铁爪手套。
看着两位江湖前辈疑惑的目光,陈亢也忍不住笑了,说道:“在下不会轻功,又总不能挂在二位前辈的身上,只好提心吊胆地自做准备罢。这双洒鞋名叫‘抓地虎’,这副手套则叫作‘爬山虎’,实乃翻山越岭之利器。不过此山势险,登山时还请前辈左右护持。”
摩崖岭高千余丈,正如欧阳乘风之前所说,它的险恶只有身在其中才可体会。当陈亢一步一步把自己的身体悬挂在半山腰时,他才忍不住由心中暗发感慨,这“天下第一险峰”的名号当真是名副其实。那些远看如绿纱裙一般清丽养眼的青苔,此刻成了他登山途中最阴仄难测的陷阱,纵使“爬山虎”指刀锋利,每上一步也须小心谨慎。而比起湿滑又冰冷的山岩,悬挂于半空中的进退未知则更加令人生畏。每向上一步,就意味着离平坦踏实的大地更远一步。渐渐地,他没有退路了。
三百余丈过后,山风愈渐凛冽。
欧阳乘风与乔岳苍虽是当世豪杰,轻功绝佳,但也不敢有丝毫马虎大意。闪转腾挪之间,气息与步伐调度配合并无半分疏漏。而陈亢就远没有这份自如了,酸胀感如暗流般渐次涌出,山风则如最刁钻诡秘的尖刀,剖开皮肉钻入肌理深处,诱导出更汹涌恣意的疲倦。陈亢望向欧阳乘风,张了张嘴,一句话尚未出口,便有一道声音自耳边炸响。
“气守丹田,切勿开口!”
深沉而又严肃,这是欧阳乘风的声音。
可欧阳乘风的双唇始终紧闭,并未开口说话;更是连看都不曾看过陈亢一眼。难道是登山途中山高风疾,自己耳鸣幻听了?
只是一闪念的功夫,两位大侠已纵上一丈余远。陈亢不敢多想,只得调息凝神,紧随其后。
又攀上百余丈,眼望见身前不远处有一片缓坡。说是缓坡,也不过是乱石稀疏,山壁平整罢了,除去薄薄一层白霜,便只有几株孤零零的荒草随风瑟瑟。陈亢心中暗喜,若能在此处休憩片刻,后半段登山路途应能轻松些许。
陈亢心中正在思索,忽觉左右肋下多了两把钢钩,下一瞬整个人便如腾云驾雾般凌空掠起。他还未曾惊呼出口,一切就已尘埃落定。原来是乔岳苍、欧阳乘风一左一右架住了自己,施展轻功绝技“凤凰展翅”,不多时便越过那片缓坡,触眼可及的是更加狰狞与嶙峋的怪石,掠过身边的则是更加凛冽与阴寒的山风。
“你……”陈亢只来得及掷出一字,那道深沉而又严肃的声音再度回响于耳际。
“堂堂尺男儿,就只有这几分气力么?”欧阳乘风以一招“金鸡独立”站在乱石之上,双眸冰冷酷烈如同云中盘旋的鹰隼,方才的话语中似乎更多了一丝轻蔑与不屑。
激将法么?
陈亢却突然笑了。既非冷笑,亦非狂笑,而是如春风拂过湖水,柳叶坠落荡开涟漪般,不瘟不火,不冷不热。嘴角的弧度只是稍纵即逝,便继续向上攀登。
他向来冷静缜密,平生极少与旁人置气,又岂会被三言两语勾出怒火。欧阳乘风所言极是,他便听了——这倒使得欧阳乘风眼前一亮。不急不躁,知理懂节,在如今的年轻人身上是极少见的了。
日已西斜,天边泛起一片淡金色。
时下尚在初秋,山中却已如深冬。远天的暖色并不能带来半点暖意,山风卷起碎雪,直往脖领、衣袖中跳跃穿梭。三人一言不发,面色如霜,不敢有半分怠慢之心,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也是最难的一段山路。
“呼……”陈亢终于在日沉西山时攀上山顶。“天下第一险峰”摩崖岭的山顶。
此时此刻他只想翻身倒入雪堆,舒展又惬意地呼出几口冷气,任凭其凝聚成霜再飘落脸颊也与他无关了。
可却被欧阳乘风一句话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若想当场暴毙,便躺下去罢。”话锋比山风还要直接刺骨。
“他也是为你好。”乔岳苍笑道,他的身上并无半点雪迹。
“在下还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陈亢也笑了,一边把双手互相搓弄,为的是舒筋活血,不致令身体僵直冷硬;一边问欧阳乘风,“前辈,此处便是泰阿山顶了罢?”
“此处名叫将军顶。”欧阳乘风点了点头。
“在下听说有一处雪庐,乃是范前辈、殷公主之居所,不知可在附近?”
“就在前面。”欧阳乘风抬头一指,顺着指尖的方向三人望去,却齐刷刷愣怔无言。
只见他们身前约五十步开外的雪地上,正并排插着六柄剑。
六剑客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