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门分为左右,一位高挑儒雅的青年映入房中三人眼帘。
这位青年浓眉俊目,面色苍白,三绺胡须修剪整齐如同点墨;银冠紫袍,外罩一件青花雪绒氅;双手捧着一只镶金镂空香囊,香气如烟萦绕盘旋,分明是江南上等夜来香的味道。
此时不过初秋时分,这位风雅青年却是一身冬装打扮。
他便是金小王爷的长兄,现为紫禁宫掌文主簿的金不断,江湖人称“病郎君”。
金不断一步迈入门中,朝着乔岳苍行揖拜礼。乔宫主连忙上前扶住,语气中满是关切地说道:“今日天时不正,你又抱恙未愈,本该于屋内好生休养才是。”
金不断笑道:“区区小恙,何劳宫主挂念。更何况有要事在身,在下岂敢怠慢?”
“有何要事?”乔岳苍明知故问。
金不断瞥了一眼站在书桌旁的欧阳乘风,手指摆弄着香囊垂落的流苏,正欲开口,不料面色骤然潮红,旋即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陈亢忙从书桌上拿过茶壶,却被金不断摇手阻拦,咳嗽声下勉强说出几个字。
“拿酒来。”
陈亢捧着茶壶的双手愣在空中,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金先生已是如此虚弱,又岂能饮啜烈酒?
他望向乔岳苍,却见乔岳苍朝他摆了摆手,仿佛在说:由他去罢。
金不断笑着接过酒坛,自顾自斟满一杯酒,凑到鼻下轻轻一嗅,面上已有三分红润。他虽然嗜酒如狂,但却并非贪杯滥饮,一杯酒缓缓饮入喉中,咳嗽声顿时止住,苍白之色亦纷纷褪去。他将酒杯放下,悠悠地舒了一口气。
“昨日,破军传来这条消息。”金不断从袖中抽出一支竹简,“在下本欲即刻禀报宫主,不料宫主已然外出,我便将此事暂且压下。只是今日一见,也许此事已算不得急切了。”
乔岳苍接过那支竹简,只见其上写着一行小字——六剑皆殒,凶手乃欧阳乘风。
“果然如此。”乔岳苍将竹简递给身旁的欧阳乘风,剑客只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流言蜚语已汹涌如蝗灾,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只怕已是“无路可逃”了。
“宫主已知此事?”金不断虽是一句问询,但观其眉目鼻口却是一副成竹在胸之势。
“不错,昨日本宫有事外出,正是亲往摩崖岭一探究竟。”乔岳苍并未想要向其隐瞒,一者金不断既是心腹又是好友,二者他更是此次破局之关键所在。当然不必对其藏私。
金不断闻言,眉锋轻挑,原本已白皙的脸颊此刻泛起一片红,他探手指向欧阳乘风手中的竹简,轻声问道:“既然如此,这条消息上所说的便是真的了?”
“六剑客的确已遭不测,但凶手却并非欧阳乘风。”乔岳苍说道。
“噗——”一支血箭喷涌而出,金不断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后栽倒,手中捧着的那枚香囊撒手抛出,划过一道失落与痛苦的弧线,落在沙盘图上漫无目的地转动,最终停留的地方恰好有两个字:锦城。
此处也恰好是金不断的故乡。
若不是陈亢眼疾手快,金不断已经一个跟头栽落于地。他倒在陈亢怀中,鲜血把胸前的锦缎浸染成暗红色。乔岳苍连忙来至近前,食指连点封住穴道,金不断的呼吸声逐渐平复下来。他心中暗自后悔,明知金不断身染沉疴,自己说话该是委婉三分才对。
“舍弟可有遗物留下?”金不断几乎是咬着牙问道。
乔岳苍还未开口,只见欧阳乘风抬手抽出一柄利剑,剑长四尺三寸,剑锋赤芒流转,剑锷处有两个篆体铭文“赤霄”——此正是“逍遥王”金不换的佩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不断突然仰天长笑,一把推开身后的陈亢,扑到欧阳乘风面前,双眼疯狂又仔细地盯着那柄赤红长剑,口中喃喃自语道:“你们剑客常说‘剑在人在,剑断人亡’,如今人已故去,这剑因何不曾折断?”
他抬起头时,眼中已布满血丝,问道:“赤霄剑因何在你手中?”
“剑即生命,亦是尊严。我的朋友已经失去生命,不可再让他的尊严曝露于荒野。因此我才将此剑带下摩崖岭。”欧阳乘风问心无愧,说的话亦是坚定万分。
“生命?尊严?可发一笑!”金不断冷笑道:“一个人如果没有了生命,他的尊严便一文不值!”
欧阳乘风面色肃然地说道:“每个人都会死去,长命者亦不过百岁,但他的尊严与名誉却可以流传千古。”
金不断却没有再理会欧阳乘风,他劈手夺过赤霄剑,翻手刺出一道剑光,竟是金不换“逍遥九式”的第一式——鲲化为鹏。欧阳乘风眼前一亮,这一剑虽然力度与速度相差甚远,可却颇有几分金小王爷的剑意在其中。可惜他身体羸弱不便习武,不然亦会是江湖中又一位惊艳绝伦的侠士剑客。
不料金不断随后撒手扔剑,翻身摔倒在地放声痛哭。
从狂笑到痛哭,前后不过是顷刻之间的变化。自进门时起,金不断的一举一动便出乎常人意料,只有乔岳苍能明白其中缘由。陈亢还想上前安抚,被乔岳苍抬手拦住,沉声说道:“让他再哭一会儿罢。”
哭罢一时,金不断敛容整衣,挥手拭去泪痕。银冠端正,白面墨髯,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除了胸前那片黯然深沉的血色。
“方才是在下失礼了。”金不断深施一礼,语气平和地仿佛一潭春水。
“先生节哀顺变罢。”欧阳乘风双手捧剑,沉声说道:“此剑跟随金贤弟已十五年,江湖之中提及逍遥王必知赤霄剑,他的人与他的剑早已无法分离,如今贤弟尸首无踪迹,我当将此剑交付先生,以对金家有所交代。”
金不断淡然道:“斯人已逝,还要此剑有何用。在下听闻赤霄剑乃是三百年前,由铸剑大师鄂离津所铸,流传至今几多易手,原非舍弟之物。依我之见,此剑如今只有一个最妥当的去处,那便是万剑阁。”
“先生难道不对我心存疑虑?”
“疑从何来?”
“江湖流言皆传我觊觎名剑,手刃挚友,且口口相传,头头是道,如今赤霄又恰好在我手中,看来此罪行已是百口莫辩。”
“既已是百口莫辩,何如不辩?”
“若我只是孑然一身,自然可以逍遥于天地之间,纵情于江湖之内。可我身后还有一座万剑阁,还有麾下数百位僚属剑士,身处风口浪尖我又岂能置身于事外?”
“难道非辩不可?”
“当然非辩不可。”
“据在下所知,如今流言已遍传于盘龙江畔,只怕半壁江湖人尽皆知,阁主一张利口,辩得过汹汹天下好事之人吗?”
“欧阳前辈一张口当然辩不过天下人。”此时陈亢于一旁笑道,“但若再加一张,想必此事便可不在话下。”
“一张足矣?”
“一张足矣!”
金不断也笑了,他探手由桌上摸起酒坛,这次却只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在下却以为至少还需两张。”
陈亢一愣,旋即不由自主地问道:“哪两张?”
“在下这张喝酒的嘴是其一;”金不断猛然灌下一口烈酒,脸颊再次由苍白转而酡红,“还有一张吃肉的嘴是其二,便是那家住望海州飞鹰寨的蔚铁山蔚大侠客。”
欧阳乘风闻言眼前一亮道:“蔚七弟的父亲,江湖人称‘扑天鹞子’的蔚铁山?”
“江湖中可能不会再有第二个蔚铁山了。”
“江湖中可能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金不断了。”乔岳苍笑道,“原来先生已猜出我等用意。”
“若没有些许眼力,又岂敢在宫主门下谋这份差事?”自他踏入门内以来,只一眼瞥见欧阳与陈亢,便已在心中算定三分。虽说他是性情中人,生平放浪形骸,喜怒皆形于色;但亦是巧变玲珑,心思敏捷之辈,即使心中仍有疑惑,也还是拨云见日,点到问题的关键所在。
金不断继续说道:“在下这一张嘴就算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也不过只抵得上江北三州之流言。江南之事,在下亦是鞭长莫及,此事非得蔚大侠客出面不可。”
陈亢心中豁然,如今只需顺着金先生的思路便可,于是开口问道:“蔚大侠客性躁如雷,行事又如快刀斩乱麻,他若听闻赤玄前辈横死于摩崖岭,还不知要在望海州炸出多大的风浪。”
“鹞为野鹰,饥则为用,饱则扬去。”金不断说道,“想要做成此事倒也不难,蔚大侠客这把烈性子必不可少,只是如何调动为我等所用,还需一能言善辩,眼活心灵之士亲赴南境,以为驭鹰人,方可万无一失。”
“好一个万无一失!”乔岳苍击节赞道,旋即又蹙眉思索,“只是这驭鹰人需何处去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金不断似有深意地望向陈亢,却发现陈亢那双明亮的眸子也在望着他。
“在下正欲往南境处置一桩生意,不如这驭鹰人便由在下来做如何?”陈亢笑着接道。
金不断是聪明人,他陈玄野亦是聪明人,自他向金不断递过酒壶为始,两位聪明人便于暗中“盘道”,一句话一步棋,滴水不漏步步紧逼,至此似是金不断反将一军,陈亢棋差半着,但结局竟与陈亢心中所期惊人一致,便也谈不到孰胜孰败了。
乔岳苍与欧阳乘风相视一笑,说道:“此去南境路途漫漫,也只有玄野的庆忌驷车方有此脚力可及了。”惹得陈亢连连扶额。
此时只见金不断推襟整袖,缓缓说道:“君等疑虑已消,在下的疑虑可有人解?”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如炬。
“凶手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