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休带着老六等人快马急驰,二十里路程几十分钟就奔完了,回到光裕堂,回到陂下村的时候,村里的族人才刚刚吃过早饭,正要出门农活,手里或拿或扛的拿着耘田卡子往外走。
看到大少爷回来,行色匆匆,族人纷纷让开,朱学休等人快马通过。
回到院子里,家里为数不多的几名下人和帮佣都在,看着朱学休的脸色有些惊惶,又有些怪异,想开口说些什么,又怕朱学休没时间理会。
朱学休快速穿过过院往前走,冲进了巷道。
“阿公,阿公!”
旋风一般,朱学休边走边叫快步冲进了邦兴公的卧室里。
邦兴公的卧室有着客人,管家老曾、郭郎中都在,听到朱学休的声音,赶紧的站起来,迎候大少爷。
“大少爷。”
“大少爷。”
两人称呼过后,郭郎中起身向外,走出了卧室,而管家老曾刚留在房里伺候。
“阿公……”朱学休虎目含泪,望着塌的邦兴公,心如刀绞。
昔日风采照人、威风八面的老爷子,光裕堂的当家人和话事者,手握着几百杆枪的强者,如今眼窝深陷、面容憔悴,躺在床榻大口大口的出气,张大的嘴马,浑身的气色一看就晓得他的是个病重之人,或者是大病将愈者。
“阿公,你怎么就不让我去呢,我要晓得石坑子(村)出事了,我肯定会去的,轮不你。”
朱学休痛心疾首,两眼通红。
他气归气,朱学休生气邦兴公不顾石坑子的疫情,以身犯险,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埋怨的话嘴里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伏到阿公面前,浑身发抖。
以前的老式床铺都是架子床,床面离地面较高,差不多有近七八十公分的高度,赣南地面潮湿,在再床脚下垫块砖石,直接接近一米,所以朱学休苟着身子,稍微伏低就能恰到好处的把脸探到邦兴公面前。
经过十几天的病重,邦兴公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霸气和严峻,看到孙子回来,脸很是高兴,露出笑容、和蔼的看着面前的孙子,握着朱学休的手,捏了捏,道:“我没那么快死,总归还能活几天,你哭什么,难道就想把我哭死,现在就让我死?”
“晦气!”
邦兴公嘴里说着俏皮话,嘴里埋怨着朱学休,就如他往常埋怨朱学休一个样子。
只是邦兴公病重,历时将近半个月,脸早已没了当初的神采,看着有些邋遢,笑起来看着总感觉有些不匹配,笑的勉强,朱学休更是说不出话来,心里一片难过。
“阿公……”
“唔唔……”
朱学休总算是对朱贤德的话相信了几分,觉得邦兴公可能会挺不过去,不停的流泪,但却不敢嚎啕大哭,怕伤了邦兴公的心思。
邦兴公看到孙子哭泣,也是惹得眼睛通红,两眼深情的伸出手,探到朱学休的面前,帮着他把刚刚骑马带来的风沙抹了,道:“哭什么,你这不是回来么了。”
“我前些天没好,不敢让你回来,小北福我都让他避了出去,这病专门传细人儿,还有后生。”
“昨天早郭郎中才说控制住了,所以我想着等一天再让你回来。……只是没想到你阿叔下午回来了,所以我让他去找你。”邦兴公解释着,满脸笑容,目光和蔼。
经此一提,朱学休这才醒起为什么没有看到小北福,他朱学休是邦兴公的孙子,小北福也一样是老爷子的孙子,而且是正妻所出,对方又住在院子里,怎么会不见人影,原来是邦兴公安排小北福避了出去。
“哦,哦,那就好。”朱学休连连点头,赞成阿公的说话。
既然痢疾对儿童、孩子,以及年轻人的传染性高,那么邦兴公这样做就是老成之举。
只是想着想着,朱学休突然站了起来,道:“阿公,是哪家,我这就去把它烧了,好把这瘟疫灭了。”
“瘟疫最怕的最是火。”朱学休再三强调。
以前防疫药物不足的时候,把患者以及他们所居住过的地点,用过的衣物用火烧是最有效的手段,因此朱学休这般说道。
然而,朱学休说的理直气壮、煞有其事,邦兴公却是心里明了,一眼看穿,听到孙子这样说,当即瞪了眼,道:“算了吧,人家都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剩下,你去烧什么?”
“要控制疫情也不是这样的控制方法,隔离和治疗是少不了的手段,最后没办法才烧房子。”
“你这是打着治理疫情的明目,想着报复他们,你这样做,有想过他们还能剩下什么?”
邦兴公面色严厉,厉声道:“总不能让他们住在天底下!”
“你就省点心吧!”
邦兴公揭穿了孙子,朱学休没有半点不自在,在阿公面前,他的脸皮早就厚如城墙,只是看着邦兴公如此衰弱,朱学休的心里总是发慌,想着找些事情来做。
“阿公,你有什么吩咐的?”
“交代我,我马去做!”朱学休道。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邦兴公狂喷,冲着孙子吐口水,只是怕传染到孙子,这才把口水吐到了床边的地面,道:“你就这么想我死啊,交代遗言?”
“没那么快!”
邦兴公瞪着眼,道:“我还能活好些天,别的不敢多说,十天八天总是有的,你没别咒我!”
邦兴公生气未必是真的,朱学休心慌,老爷子一样也心慌,祖孙俩一年多没有说过话,所以就想着来几句过过嘴瘾,只是话里话外,还是透露出来邦兴公病的沉重。
朱学休一听,顿时又变得眼红,虎目含情。
“阿公,你……”朱学休问着。
邦兴公看到孙子动情,这才换了脸色,脸全是深情,长叹一气,脸正色道:“唉,……这次是伤了根本,怕是挺不长了,拖累你了。”
邦兴公对着孙子说道:“你不是说我有什么事情交代你吗,我还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办,把它办好了。”
“你说。”朱学休赶紧应腔,眼巴巴的看着阿公。
看到这样,邦兴公笑了笑,脸带着笑容,面色再暖,柔声道:“我是个男人,把你也培养成男人,……因此,你也把蓝念念往这面带,带着她学习处理事务。……这心思是好的,那妹子既然愿意陪着你赌,我邦兴公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咳咳……,愿意陪着她赌。”
说到这里,邦兴公咳嗽了两声,引得朱学休更是担忧,以前邦兴公几乎不咳嗽,连抽烟都不曾戒掉,没想到现在说一段话就开始咳嗽。
邦兴公稍作停顿,喘顺气,接着又说道:“你是我孙子,你喜欢她,她也对你重情,我没道理把她往门外推……”
听到阿公这样说,朱学休连连点头,他当初也是这样认为的,相信阿公一定会同意他们的婚事。
然而,说到这里,邦兴公转声又道:“可惜的是一加一不等于二。数字可以这样理解,但生活肯定不是。”
“若是两个的合得好,一加一必定大于二,……反之,则小于二。”
“你要是真正把她带成了你,我会同意你们的婚事,所以我也一直在挺,希望能多挺几年,让她成材。”邦兴公这样说。
朱学休一听,顿时心里一股暖意,无比的感动,晓得阿公这是用了心思,只是自己不知情。
老爷子从不说话,怕的是依朱学休的性情,知情后怕是会有所拖懒,所以一直瞒着。朱学休心里这样想,深受感动,动情的呼唤。“阿公,你……”
“别说,听我说完……”
邦兴公粗暴的把孙子打断,道:“可惜的是时间终究是有些短,她没有学到家。……一加一小于二。”
“学休仔,你可能有想过,为什么拖到现在也不松口?”邦兴公问着孙子,前所未有的表现的凝重,喊着孙子的名字。
朱学休听见,心里一个咯噔,不过还是依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邦兴公看到孙子这般,脸又笑,露出淡淡的微笑,嘴角微翘,道:“普通人家的孙子,要是年小跑到别家去,他们家的长辈就会把细人儿劝回来。……如果劝不回来,那么也会到细人儿的家里去汇报,帮助主人把细人儿带回来。”
“……我们祖孙生活了二十年,舔犊情深,要是普通人家里出现你这种情况,对方肯定是要把你劝回来的。……但是她没有!”
“蓝念念影响不了你,你也不听她的话,这样合在一起,你们能做出什么事来?”
邦兴公问着,嘴里道:“骨肉分离,一离就是一年多。她无法把你劝回来,或者是带回来,依照人心规矩,她就应该亲自登门,表现自己的情意。……如果无情,那也应该有立场,说清楚原因,不能让我的孙子留在她家里一年。”
“……这不符合仙霞贯的规矩,也不符合人心道义。……她没有想到这一点,你也没有想到。”
“唉……”
邦兴公又是一声长叹,道:“你们哪……一加一不等于二。”
“这一年多的时间,我一直在等。”
邦兴公道:“……等你们成材,等你们发现,只要你们发现了这一点。……如果这段时间有人登门,不管是你,亦或者是她,……只要把事情说清楚,我总是会同意的。”
“但是……你们没有,偏偏没有,你们想到了许多,但是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你们欠我一个交代。”
“你们表现的如此‘无情无义’,你这叫我如何放心把光裕堂交给你,……交给你们?”
邦兴公问,嘴里道:“你又没活到七老八十,像我一样,到了这个年纪,哪怕是妇人的房间也可以直接敢闯进去,如果都依你这样,以后光裕堂的族务谁来打理?谁去理会那些妹子、新媳妇?”
邦兴公痛心疾首,摇着头,嘴里对着孙子说道:“哪怕是中年人的妇人房间你也进不了啊!”
朱学休细细的听着,听到这里,嚎啕大哭,顿时伏在阿公身,紧紧的抱着邦兴公,隔着被子,用力拥着阿公,不能自已。
浑身发软,双膝跪在地,痛哭流涕。
“阿公……”
没有解释,没有说话,只是一声长唤,朱学休顿时痛如刀剜,痛得无法呼吸,只感觉一颗心脏在流血。
“阿公……”
朱学休不停的唤着,流泪痛哭,但是邦兴公没有规劝,老曾也没有。
一直过了许久,朱学休哭过,心情渐渐的开始平复,邦兴公这才伸出手,替孙子把脸面、眼角的泪光擦干,眼神里满是心痛。
道:“我是你阿公,我们的条件也不差,用不着将就。……我不可能给你找一个不相干的妹子,这样去害你。”
“去吧,把她娶回来!”
邦兴公嘴里说着,抬起手示意,老曾问状,赶紧地快步前,从床头不远的桌面的拿过一个匣子,打开,取出一封红纸,递到邦兴公手里。
邦兴公接过,把它转交给了朱学休。
朱学休拿着红纸,将它展开细看,就看见红纸里面写着一二十几个粗大的黑字,用毛笔写的,半楷半行,几行字写在红纸的正中央。
以竖排,从右至左。
朱学休细细的看,发现这一副生辰八字,从年月推算,对方似乎比自己小两岁。
“阿公……”
虽然心有怀疑,晓得这不是蓝念念的八字,但是朱学休还是想问,估计这十有仈Jiǔ就是管清心的生辰八字。
“就是她,管家的妹子。”
邦兴公道,果然是这样。
邦兴公对着孙子说道:“你在九山一去不回,一年多的时间,我本以为这事是要绝了,没想到那妹子居然通情达理,晓得你是因为蓝念念而拒绝了她,反而更加乐意,想着嫁给你。……她明言,只要你放弃了九山,她依然还是愿意嫁给你。”
“……知情知义,又懂进退,她是个好妹子。……蓝念念年纪不小,今年二十三,管清心她也二十一了,都不容易,两个都不愿意放弃,愿意陪着你赌。”
“……对你情深义重、有情有意,值不得去放弃。”
“然而……,你只能选择一个。”
邦兴公道,嘴里说的语重情长,朱学休听见,顿时又是嚎啕大哭。
他想过会有这么一天,邦兴公要他放弃,也为此做足了充分思想准备,但是没有想到,事到临头,到了今天真正要面对,还是那样的心疼、心痛,痛得无法呼吸,情不自禁、哭了又哭,连连痛哭。
“阿公,唔唔……”
“唔唔……”
朱学休蒙在被子,把头埋在里面,扑在邦兴公的怀里,嚎啕大哭。
朱学休哭得痛人心怀,哭的断人心肠,闻之心碎,然而邦兴公听见,老曾也听见,但是都没有开口说话,前去劝说,他们心思沉重,只能陪着朱学休一起流泪,一起滴血。
感情的创伤劝说也没有用,效果极小,只有等朱学休自己想通,等时间慢慢过去,新的生活和事物开始,将旧的伤痛掩埋,人类才会慢慢的感觉不到疼痛,曾经的伤口慢慢的抚平。
邦兴公双手揽着孙子,虎目含泪,眼睛里一片浑浊,但是老曾没有,他站在一旁,摇头晃脑,嘴里一阵叹息,接连不断。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