赊刀人是有师傅的,常教赊刀人一些预言、遁法之术。
可惜赊刀人的师傅来不了人世间。
少年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但师傅告诉他,他叫白玄。
南屿,漓江之中的一座小岛。
离了石燕郡的老妇人一行后,白玄便晃晃悠悠地走在去南屿的路上。
路边是一望无际的枯黄平原,隐隐间有铁骑扬起的黄色尘埃卷起,形成一道道蔓延里许的黄土墙。
白玄头戴斗笠,身披褐袍,面罩黑纱,腰间半葫芦酒,背上一个空刀囊。
三步一饮酒。
忽然间,似有黑风起。
白玄眯了眯眼,站定在原地。
不多时,黑风便渐渐停歇。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渐渐清晰地立在白玄前头。
“师兄,何事呀?”
白玄拱拱手,见了个礼。
那背影的主人转过身来,是一个比白玄高一个头的吊眼剑眉男子。
此人名叫北离松。
“师兄,今天的刀赊了?”
白玄笑道,率先开口。
北离松摆着一副谁都欠他钱一样的脸,瞅了瞅白玄身后的空刀囊。
“师弟,你还赊刀?”
北离松皱了皱眉,冷哼一声。
“赊啊,为什么不赊?”
白玄反问。
“赊刀?赊刀!”
北离松颇为自嘲地摇摇头,冷笑两声。
“你我二人,赊刀多少年了?”
“三百年。”
白玄面色平静地答道,丝毫没有被北离松略显激动的情绪所感染。
“是啊,三百年了。”
北离松缓缓走到白玄身边,和他肩并肩站着,双手背在身后,深邃的眼直直地目视着辽阔无垠的平原。
只不过两人的脸朝着相反的方向。
伴着一声浓厚的叹息,北离松道:
“师弟,我很好奇,你说,赊刀人走了一茬又一茬,你我二人却一直走脱不得,这是犯了什么罪,三百年都赎不完?”
赊刀人是非人非鬼的存在,因为前世犯下了大罪,不得转生,被清除记忆后,罚在人间做好事,积德行善。
每说出一句预言,赊刀人就必须要赊掉一把刀。
每一把刀,都是从体内抽出的一丝鬼气凝成的。
行了善事,赊出去的刀吸了万家的烟火气,就能把鬼气转化成生气。
待赊刀人取了赊的钱回来,就能把这缕生气吸收进体内。
每多一缕生气,赊刀人就离渡劫转生成人又进了一步。
“管他呢,总有一天会赎完的。”
白玄淡淡笑了笑,丢下这么一句话,没有道别,迈开步子继续往前慢悠悠地走。
“三百年了啊!”
北离松又发出一声悠悠长叹,又好像自言自语般地低头握拳说:“我不想再等下去了,得做点大事啊。”
白玄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自顾自地摇摇头笑了,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北离松也没有道别,化作一阵黑风消散而去。
三百年了,师兄北离松的性格,白玄清楚得很。
总想着做大事。
为了避免过多地干预人间自然运转,赊刀人半个月只能赊出去一把刀。
同时,赊刀人的预言之术,也有着极大的限制,除了只能预言一年之内的事情外,还只可预言自然之事,不可预言人之凶吉,人之凶吉,每时每刻都在变,故此无人能预言。
所谓自然之事,便如南边明年收成如何,海水涨潮多少等等。
不过赊刀人的‘刀’倒没有这么多限制,‘刀’只是一个代称,百姓日用之物,如剪子,簪子之类的,皆可赊。
而北离松,认为半个月只能赊一次刀救人,便应该救多一点人,才能让自己早日转生成人。
对北离松而言,这‘多一点人’没个百十的,都不叫多。
故此,三百年来,作为比白玄还要早些时日成为赊刀人的北离松,常常找这种‘死百十个人’的大灾难。
可哪会三百年不间断,每半个月就来一次大灾大难?
故此,北离松常常到了半个月的最后一日,方才随便找个人做点善事草草了事,甚至在有的时候,北离松连刀也没赊,就让半个月白白过去。
相比之下,白玄过得很是随意,在南离王朝四处闲逛,有时候走完北边就走东边,遇到啥算啥,顺手便救了,也不管善事大小,有的时候能救三五个人,而有的时候,甚至仅仅只有一人。
当然了,如果在去拿欠款或者回来的路上,撞见了需要出手相救的事情,只要这半个月还能赊,他就毫不犹豫地行了善事。
此刻,白玄已经能隐隐约约望见南屿上边的小木屋了。
赊刀人大多居无定所,在这一点上,白玄也跟绝大多数赊刀人不一样。
三百年,没个住的地方,白玄可熬不过来。
遂自己造了个房子,有事没事就在里边叠纸船。
白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三百年太久了,除了喝酒,总得找点事情消磨一下时间。
在白玄惊奇地发现,自己前世记忆被消除的状况下,还依稀记得叠纸船的方法之时,白玄便毫不犹豫地叠起了纸船。
自此,除了买酒、吃饭、添新衣裳,白玄的铜钱便有了新的去处。
买纸。
南屿小岛上,白玄又如往常一般,取出一张素笺叠了纸船,轻轻吹一口气,纸船便稳稳当当地飘到了江中。
看着桌上用木头疙瘩压着的几张白纸,白玄叹了口气:“又要买纸了!”
打开钱袋子,看了看所剩无几的铜钱,白玄的脑子里似想起了什么,喃喃笑道:“划得来!”
前些日子,自己把最近得来的铜钱,买了三葫芦半的好酒。
跑到地府去寻师尊,好酒伺候着,花言巧语哄骗着,总算把话套出来了。
师尊告诉他,只消再行约摸十件善事,他便可赎完前世的罪孽,转生成人。
约摸十件善事,顶多算他多两件,十二件,也就是半年,再算上把钱收回来的日子,满打满算一年半,自己便可历劫转生成人。
一年半跟三百年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
三百年都这么过来了,一年半又算得了什么?
“就要结束三百年的生活了啊……”
白玄坐在梨木椅上,摇晃着眯起眼看向奔腾的漓江。
白玄忽然有些不舍,这三百年,他见过太多的人间疾苦,似赊刀人这般清闲的生活,不知多少人羡慕。
但白玄还是决定,脱离赊刀人的生活。
原因只有一个。
平淡如水,没意思。
“三百年了,还是带些当初的少年心性,不安分,受不得寂寞。”
白玄自嘲似地摇摇头笑了,从梨木椅上飘飘然站起,背负双手,盯着江面上的小纸船看了好一会儿。
“那便顺漓江而下,结了这三百年的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