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黑风散去,张狂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独留白玄怔怔地立在原地。
原来,北离松来,就为了这事儿啊。
为了这么一件事,就要生生置自己于死地么?
然而,这死地,不也是自己自找的么?
白玄愣了,呆坐在原地。
他能感觉到,自己三百年来,以‘行真善’为核心建立的一套道心体系,正在土崩瓦解。
他一直认为,自己所行为真善,师兄所行是伪善。
然而,当两个都需要他救的人同时出现在他面前之时,抉择的依据,却是救哪个人对自己有利。
白玄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李天霸披头散发,用雄壮的身躯给怀中的小女孩撑起一个避雨的穹隆。
李天霸眼巴巴地望着白玄,一手用刀拄地。
自己冷漠地站在李天霸跟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施善者。
或许单从这件事的结果上来看,白玄救了李天霸,放弃了小女孩,算不上什么大错,甚至根本不算错。
然而,当白玄凝出一柄金蛇细剑,说出“换你十年后最强绝学”之时。
北离松笑了。
同为赊刀人,他自然知道,白玄心里在想些什么。
故此,他攻击白玄的道心,并没有把重点放在此事的对错之上,而是重点照顾了白玄当时的心路历程。
有时候,杀人诛心真的只需要恰到好处的一句话而已。
……
此刻。
李天霸的后背满是鲜血,正走在半山腰,回霸王山巅的路上。
忽然,他看见山巅上竟有红霞万道,云气弥漫,金雕盘旋!
李天霸心头往上突了一下。
出大事了。
李天霸一甩背上的荆棘条,光着膀子大踏步向山顶冲去。
远远地便望见白玄左手扶着亭柱子,右手无力地垂下,晃荡在空中。
李天霸心里一揪,屏退左右,跑到李天霸跟前。
伸出双手,搀扶着白玄坐在地上。
李天霸环顾四周,见满地散落的残花坏果,还有石桌上尚未下完的残棋,忍不住问:“先生,刚才咋了?”
白玄翻起起空洞的眼球,用沙哑的嗓音道:“李天霸,坐下。”
李天霸敏锐地察觉到,白玄的声音,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百年!
不再是那种醇厚中带着一丝丝沙哑,极富吸引力的声音了。
李天霸应声坐在凉亭地上,看着白玄隐隐有些虚幻的手,皱眉问道:“先生,您这是……”
白玄摆了摆手,示意李天霸不要再说下去了。
随即,白玄轻咳了两声,继续道:“李天霸啊,我问你个事儿,你须得如实回答我。”
李天霸笑了笑,打趣道:“先生尽管问,只是莫要再拿剑杵着我的胸口唬人了。”
白玄点点头,说:“这事儿我先跟你赔个不是。十年前的事情,也是我之错。”
“我问你,依你之见,我是何种人?”
李天霸一愣,收起脸上强作出来的轻松带笑神色,细细想了想,道:“是恩人啊。”
白玄露出一副无奈的神色,头一歪,靠在木柱子上,苦笑着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最后的时刻,想和你放松地聊一聊。”
李天霸面色骤变,赶忙站起身,朝白玄深深鞠了一躬。
被白玄头靠着的柱子,就那么短短一刹那,已经长出了柔软的枝条。
那是积攒了三百年生气外泄的结果。
李天霸面部微僵,眼中尽是讶异之色,刚微微张嘴,白玄又提醒了一句:“我知你心中疑问甚多,不过还望道友见谅,在下时间不多,无法一一替你解惑。”
李天霸微愣,只好坐下沉思。
过了一小会儿,李天霸方才徐徐道:“是个人。”
白玄盯着李天霸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仍是一副认真的神色,方才接过话茬,继续问:“何意?”
李天霸似在追忆,稳住打颤的眼眶,声音哽咽:“十年前我见先生,先生不像是人间的人物,举手投足之间,眼里尽是漠视众生之色。”
“那十年后呢?”
白玄已经有了些想要听下去的兴趣。
“我适才下山,山下有百姓夸先生,一身正气。”
白玄微怔,笑了笑:“你不会想说我是个正义之人吧?那样多没意思。”
李天霸摇摇头,说:“先生十年前,虽武功高绝,但眼里视众生如一件器物,无喜无悲,不嗔不怒,不带感情,宛若行走在世间的鬼神。
而十年后,先生路见不平,为山下农民出头,被人称‘前辈’却会生气,又跨十二天关,训了我李某人一顿,却句句说到我心坎里头。”
“所以我说,先生从鬼神变成了人。”
“先生现在,给我的感觉,越来越像个人了。”
白玄沉思,久久无言。
他一直把世间的每一件善事当作等价交换,或许和北离松唯一不同的是,白玄愿意一点一点地去积累等价交换而来的‘生气’,而北离松,却想着一蹴而就。
行善并非是拘禁在十五天之内的事情,也从来不是一件等价交换的事情。
从心而行,这才是赊刀人行走世间行善的根基。
李天霸的一番话,又让白玄明白了过来,助他重塑了道心根基!
可惜,已经太晚了,流逝掉的‘生气’,不再回来。
赊刀人的赎罪机会只有一次,‘生气’一旦耗尽,那白玄的灵魂就将被送往冥界,永世不得翻身!
“原来我和师兄,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啊!”
白玄自嘲一声,望着火红的夕阳。
两鬓的发丝已变得雪白,像一个戴着斗笠的老翁。
体内的‘生气’如溃坝一般,在疯狂流逝。
整座山花开灿烂,漓江之中有巨大的金色鲤鱼跃出水面,头顶盘旋的金雕叫得更嘹亮了。
就连山下刚刚插秧的农民,也骤然发现,自己的秧苗,竟在短短一刻钟之内,发芽,成长,结穗!
白玄摘下头顶刚长出的梨子,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越来越虚幻的身体,平静地看向李天霸,笑着说:“道友,想不到这根柱子是用上好的梨木所制,多汁,甜!好梨啊!”
李天霸感受到这平静却带着一丝悲意的言语,心知白玄命不久矣,不禁潸然泪下。
李天霸没有想到,之前还意气风发的黑袍斗笠人,转瞬之间,已至濒死。
他早已无父无母,独有白玄这一救命恩人存留于世。
“前辈,还有什么心愿未曾实现?”
李天霸没有婆婆妈妈地哭天抢地。
他知道,再磨磨唧唧,自己的救命恩人就该魂飞魄散了。
只是抱拳,朝着白玄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嗯……”
“替我拿张上好的白纸。”
李天霸依言,双手呈上。
白玄费力地坐直了,折下一截白纸,用双手裁下,颤颤巍巍地叠好一个纸船。
白玄想抛到江中,却只扔了几寸远。
李天霸小心翼翼地捡起,捧在手心里。
白玄闭上双眼,声音沙哑道:
“替我抛到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