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足迹还拖在江州城里不曾消抹,寒风自树林穿划而过发出深邃的呜呜声,林叶被凛冽的冬风割开,乍起,旋舞,又乍落,之后覆在漫地的雪霜之上,泥地里是一片绿茵又灰索的颜色。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江州城官方驿馆的后院,所有落宿在江州的高官要员都会将自己的马匹和马夫安置在此处,而此时一个唤作来根的马夫正坐在马棚的草料前,苍老的面庞对着漫天的冬风,愁眉苦脸的唉声叹气。
他是陆逊的马夫,从陆家出来开始就是了,他跟了陆逊有五六年,每次行程前主家的老人都会提前一天来和他讲明行程,他好给马儿喂草,准备相应规格的马车。
可是最近有些事情却变了,自从到了江州以后,他的主上突然就不再乘坐他的马车,转而像在战场上一般一直骑马来往于驿馆与行宫。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焦虑,一种已经暴露了的焦虑。
他实际是曹魏安插在陆氏豪门的一颗暗子,若说曹魏其实也不准确,二十多年前他还是年轻小伙的时候追随的是淮南袁术的割据势力,他藏在孙策攻击庐江陆康的部曲里,负责监视孙策的动向,后来又奉命潜伏于当时已经没落的陆氏家族,这一潜伏就是二十年。
那个时候的袁术比较有钱,劲喜欢搞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后来兵败身亡,整个情报系统就被曹魏接手了过去。
十多年后,当已经在陆家过上安稳生活的来根重新接到上线指示的时候,脑子里是懵的。
他想做个好人,可惜没得选择。
于是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这个已经在陆家做了十多年老实本分工作的老马夫摇身一变,成为了曹魏安插在东吴的中层谍报人员。
说他是中层是因为他接触的人员最近几年变得牛逼起来,陆家的自陆逊上一辈人起,到陆逊这一辈,什么陆绩、陆宏、陆睿、陆瑁,都开始在东吴为官,干的大的有陆逊这般的大都督,也有一郡太守,干的小的此时也已经官至县丞,县尉,陆氏如今在江东已逐渐恢复元气,成为一股不可忽视的家族力量。
而来根所监视的陆逊作为吴蜀战场上起定鼎作用的关键人物之一,有段时间来根甚至不得不事无巨细的将其每天的活动行程记录上报。
其频繁程度都让他自我怀疑是不是身份暴露了,他有时梦里就会梦见陆逊甩着根竹棍,晃悠悠的走到他面前,掸一掸他的后背,微笑着说:“老根叔,你什么时候会写字的啊?”
“啊,最近刚在军中学的,哈哈。。。”
这时陆逊就会一棍子把他的头颅给抽飞,他的眼睛在空中飞的时候会看到陆逊用微笑到阴沉的脸在盯着他看。
来根叔,你为什么要背叛我?行吧,我不听解释。
陆逊就是这么个面热心冷的笑面虎,来根每天从梦里惊醒时都会坐在仄陋的草塌上,他睡觉的屋子很小,打开草窗就能看到漫天的繁星,来根看着天空的时候,深邃的天空也在看着他,他目光里流露出从骨子里渗出的恐惧。
这种恐惧和不安在来到江州城后变得更为明显,特别是在前些日子里,上头向他再要了一次陆逊全天的行程后就杳无音讯。
就在当晚夜里,江州城发生了腊日节之乱,护卫陆逊的吴军子弟兵里面有他的人,那一晚没能活着回来,他听熟悉的人说,那天蜀人想要刺杀都督。
这话听到来根耳朵里,就变成了魏军假扮的蜀人想刺杀东吴大都督。
这可真是一趟浑水啊,来根苦笑着想,自那天以后,他过了近两个月的安生日子,曹魏那边没再来人联系他,陆逊也再没让他鞍过马,他就这般每天吃吃喝喝睡睡的喂着马,除了偶尔的焦虑失眠外,日子倒过的比后世退休的老大爷还清闲的多。
这般日子过的直到昨天,宫里传出蜀主刘备要重新东征的传言,两眼一摸黑的来根才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心情,尝试着主动联系一次上级,他在今早听说陆逊要上朝的消息后就托言要去西市选购一批新鲜的草料,早早的赶到前几次联络的黄葛树下,从枯叶堆的新土里挖出一个灰色的信袋。
“来根叔,想什么呢。”悠长的思绪被打断,老来根缩了一下脖子,把胳膊肘里的信袋往里收了收,抬眼发现是住在隔壁的小刘。
小刘是陆瑁的马夫,而陆瑁最近几天外出的特别频繁,这个时候出去,想必又是要找那司徒许靖的麻烦。
来根笑了笑,闲聊道:“这个时候陆尊驾要出去,又是要去找那许司徒论理?”
“害”小刘摆了摆手,一脸不可名状的复杂,叹道,“你还真别说,这许司徒遇上我家公子这般的读书人,还真挺可怜的,我都替他感到难过啊!”
“最可怜的其实是我,每天要为着这些无聊事到处奔波。。。”
小刘说着说着看向来根,满脸的羡慕之色。
“什么时候能跟叔你一样就好了,躺在家里喂马,其他啥事也不用管。”
来根闻言笑骂道:“傻小子,大官的马夫多吃香啊,你小子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来根叔才是大官的马夫啊。”
“我不一样,我失宠了。”
“只听说过失宠的婆娘,没听说过失宠的马夫啊。”
“臭小子!”
来根举起一根条杆作势要打,二人闲聊着笑骂几句,这时敞开的后门处进来两个人,一个按着刀的家丁状刀客,一个挑着两担野草的乞丐老头,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像是有默契,又像是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们向马场里走过来,今日的江州城依旧没有阳光,阴暗的光线里,长长的马场走道除了几根嚼烂的碎草料外一贫如洗。
偌大的马场这时就只剩下小刘和老来根在闲聊,在两个人走进马场的时候,来根的目光就已经盯在那个持刀的家丁身上,眼睛里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酝酿着。
他突然像聊家常似的说道:“小刘,你还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喂马的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这马儿啊,不能吃的太饱,容易长膘,不能吃的太好,容易挑食,平时呢没事的时候就要拉出去遛遛,否则就会变懒,长得太膘了就容易遛的慢,越慢他就越懒,越懒他就越挑食,越挑食他就越容易长老,马老了,那就没用了。。。”
老来根坐在他最熟悉的草堆上,听着小刘絮絮叨叨的重复他说过无数次的话,这是他一辈子的事情,若干年前战乱的中原,那个被他称作师傅的老马夫也在一座像这样宁静的马场里,坐在草堆前和他讲述着同样的事情。
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刀客的身形逐渐逼近,最后在他面前停顿下来。
某一刻,小刘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来根叔,你胳膊肘里的那个信袋装的是啥?能给我看看嘛?”
老来根在这一瞬间微微愕然,他转过头,目光所及处是小刘淡淡的微笑,那笑容里有些阴沉,“你怎么。。。”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面前的刀客突然吐露出冰冷的声音。
“你就是来根吧。”
话音未落刀光乍起,冬日的寒风都被吞没在这一片冷肃的杀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