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阿等人将陈恪与陆瑁掳出江州后并未直接北上或是向曹魏的占领地行进,而是化整为零,汇入沿江畔西去的流民潮,陆瑁和他也被分开看管,他这边如今止有四五个刀客跟着,包括那名神秘兮兮的剑圣史阿,此刻俱都一副流民装扮,将刀与剑用破布裹住藏在背后的破木匣内,乍一看上去,竟像是几个破家流亡的逃荒农民。
尤其是那个剑圣史阿,面色蜡黄,衣衫褴褛,脚踏草鞋,发辫被随意的扎着一捆,看上去像是田里的土墩,身形削瘦的,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也不为过,刚开始以这副姿态现身的时候,陈恪差点把旁边那个孔武有力的汉子给认成他,后来还是旁边一个面容姣好的刀客‘嘿’了他一声,然后指了指他身旁那个大众脸的中年人,说道,“这位才是剑圣宗师。”
“。。。???!!!”
陈恪心情复杂了好久,花了一夜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此时走在山道上,尤然探头探脑,不断偷偷打量着这位被称为剑圣大宗师的男人,因为在他看来,这人实在是没什么可值得称道的地方,实在闲的无聊了,他还会眼巴巴的凑过去,眼睛瞄着他身后那把装剑的木匣,嘴里作闲聊似的不断叭叭着:
“哎,大宗师先生,你这剑术到底是怎么练的?怎么这么厉害啊!”
“大宗师先生,你能不能教我几招厉害的啊?”
“大宗师先生,你这剑是用什么材质铸的啊?”
“大宗师先生,能不能把剑给我看看啊?”
而大宗师先生只是不理他,每次见他凑过来,只拿斜眼瞥他一下就继续目光望路的大步朝天,有时陈恪一副贱兮兮的模样实在惹得人烦了,他身旁那个面容姣好的刀客就会眉眼一横,一脸嫌弃模样的讥讽道:“瞧瞧,也不知是谁呢!昨个还牛皮吹的震天响,今个儿就没脸没皮的往前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啊喂,你是我们的俘虏啊。”
谁知陈恪只是老脸一红,思想上却没有丝毫反省的意思,眼珠一翻,反倒更加理直气壮的说道:“瞧你这家伙,细皮嫩肉的像是个文人墨客,这说起话来也忒难听了吧,我这能叫俘虏吗?我这是受武侠宗师的真诚邀请,前往名山高川之处一道切磋武艺,指点江山,逍遥任侠,以期能够参通大道,在武艺上更进一层!被你这么一说,也忒逊了吧。”
那刀客的表情这下更加鄙夷,直说‘不要脸’,这下陈恪反而更加得意,连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气派十足:“嘿?怎么跟我说话呢!怎么说我也是能跟剑圣过招的男人!要是没有宗室先生,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似的,都不带喘气的,你信不信?信不信?拍死你!嘿嘿!”
“哼!不要脸!”
陈恪故作凶狠的这般说着,不时的还手掌一竖,一副要拍下去的模样,每当这时便吓得那身材娇小的刀客脖子一缩,继而在陈恪得意的表情下露出咬牙切齿的大门牙。
那门牙雪白雪白的,整齐划致的露在那,颇为好看的样子,与他涂满污泥的面容显得格格不入。
二人就这般吵吵闹闹的犟着嘴,身后跟着的三个刀客沉默着,偶尔对视几眼,都露出有些古怪的目光。
道路上的人流逐渐变得有些多,早春时节,北风依旧锋锐,特别是昨夜刚下大雪,山屏又鲜见阳光,积雪难融,正是一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刻,春寒料峭,万物处于将醒未醒之际,然这时却已有四围田庄里的农民来勘地,将土地松松,将积雪铲铲,道路经过一上午的马踏人行,此时已颇有些泥泞,陈恪这一路人行到半截,就见有一群衣衫单薄的逃荒流民在道路岔口边围成一个圈,不知将什么人给拦在里面,左右经过的流民这时眼里都冒着光,逐渐都围过去,人群里一副蠢蠢欲动的气息。
走到近处看,才发现被围住的是几个衣衫较整洁,却也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农妇,她们臂里挎着几个盖着苇叶的篮子,里头依稀露出一截黑色的面团,几个穿着同样简朴的农夫指着棍棒立在她们身前,身上不知沾着哪处黏来的鲜血,此刻满身戾气,声色俱厉的喊着:“你们不能这个样子!我们只是老实本分的佃户!我们是奉了地主老爷的令来勘地的!这些。。。是我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吃食!你们不能这个样子!”
围在他们最前头的几个汉子明显最魁梧有力,人群也是在他们的壮势下才敢围住这些人,但他们与这些农夫不同的是手上都拿着明晃晃的刀器,身型虽壮硕,但面容却有些消瘦,此刻同样满身戾气,面带杀气的喊道:“谁不老实本分?老实本分能养活自己?谁不老实本分?少他娘的跟老子废话,东西留下,人走!”
那身后的几个农妇已经哭了出来,有几个声嘶力竭的喊道:“这是我们三天的口粮,全指在这了!给了你们,我们怎么活??”
“地主老爷的家丁马上就到了,你们要是敢抢,一个都跑不了!”
“跟你们这群强盗拼了!”
人群开始推搡叫嚣起来,气势汹涌,人流如潮,有人喊,“我们都已经饿了三天了!”
又有人说,“地主老爷!地主老爷!都是这群地主老爷害的我们家破人亡的!”
“不给条活路,不当强盗难道活生生饿死?!”
饿昏了的人群犹如行尸厉鬼,缓缓向前推动着,周围杀气、怒气、疯狂气全部都聚焦到一起,某一刻,鼎沸的人群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哭泣声,却是一个全身破破烂烂的小女孩被推倒在地,脏兮兮的小脸磕在路上的碎石子上,磕破了皮,就倒在地上哇的哭了起来,那哭声大概只响了两下,就变成了干嚎。
人群踩过小女孩的身体,继续往前推搡着,她的母亲在不远处的人群里疯狂哭喊着往这边挤,口里喊着,‘那是我的孩子!那是我的孩子!’
人群裹挟着向前,没有人理会她们。
陈恪也冲了过来,口里喊着,“住手!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他人钱粮,你们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要吃饭自己去县城啊!去找大族接济啊!在这里欺负老百姓,算什么英雄!”
他试图拨开人流冲到最前面去,可拥簇的人群如何能给他这个机会?没有人理会他。
不远处的道路上,一队蜀军制式的官兵驾着马冲过来,在路过这道岔路口时,陈恪试图向他们呼救,然则那为首的军官只是把头一拧,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马速却没有丝毫的停顿,一路扬鞭而去,泥泞的道路上溅起一阵带水的雪泥,泼在躁动的人群里,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人们对此习以为常。
“哎!这里有流民暴动!你们快管管啊!哎!你们。。。”
陈恪的话语犹在嘴边,溅起的雪泥洒了他满身,他整个人在这瞬间突然冷了下来,脑袋还不自觉转向后方,呆呆看着那支官军的远去,嘴边的话语到得这时方才堪堪说完。
“你们。。。救救他们啊。。。”
光线渐昏,西斜的暮日终于在此时越过山屏,将暖黄的阳光照洒在蜿蜒的官道上,人群依旧在暴动,拉开一团混沌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发生,下一刻,呆愣的陈恪忽然青筋曝起,整个人处于暴怒的边缘,就在他打开面板下意识的想要选择什么的时候,那暮阳的正中心蓦地闪过一道模糊的人影,在暮色里划起一道优雅的下弦弧,尔后,便听到那处大路中间响起一道轰然巨响!
轰!
大路被斩开一道巨大的沟壕,人们的棍棒刀枪被斩断,人们暴动的疯狂心绪被斩断,人群被恰到好处的分成两段,那道沟壕的最中心立着一个脚踏剑柄的中年人。
他的面相很普通,是一般的大众脸,他背后有一道如轮似火的暮阳和起伏连绵的大山,在这一刻都成为他这道削瘦身影的背景幕。
他目光淡然的盯着陈恪,又像是在盯着所有人,然后那道沙哑到不正常的声音才缓缓地响起。
“你们。。。是想死吗?”
人群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