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间最可笑的事情无疑是以卵击石,最悲壮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正如眼前的麻衣少年,手中紧握不过七寸的红木折刀,发了疯般地冲向吴捕快,妄想用七寸长的刀刃力抗三尺长的制式横刀。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麻衣少年的刀还没递到吴捕快面前,已经被横刀的劈斩逼退。
三尺横刀不依不饶,逼退少年人后紧跟而上,寒芒直劈麻衣少年的胸膛。
吴捕快不是酒囊饭袋之辈,身为边陲镇上为数不多的捕快之一,自有他的长处,那便是一手吴家七十二路刀法练得颇为娴熟。
横刀又准又狠,不是寻常人可以接下来的,没有武功底子的钟鸣更是不行。
眼见刀芒已至麻衣少年的胸膛处,他抬起来的手臂来不及阻挡,折刀与横刀的距离只有三寸,但刀刃距离少年人的胸膛更近,仅有一寸。
少年人命悬一线。
“鸣哥儿!”
身后梁黑子的喊叫声破了音,他双手虚抓,扑向吴捕快,眼中的血丝更加密集。
时间在这一刻慢下来,钟鸣眼前是横刀的刀刃,从他鼻尖缓缓下落,他很冷静,思维异常清晰,明知道该抬手去挡那一刀,可手足像是灌过铅铁般沉重,无论如何也抬不动。
这一幕让少年人想起还在地球的那夜:同样是无可奈何,深陷囵圄的境地,同样是缓慢的场景,只是那时的风声,鹿鸣声,喊叫声,换成此时的刀刃破空声,梁余的呼喊声,还有吴捕快的狞笑声。
何曾的相似,两条本该平行前行的命运似乎在此刻再度碰撞。
又要死一次吗?
荒唐的念头出现在少年人的脑海里,他无奈的笑,可勾起嘴角的时间都没有。
多少是有些不甘心的,才活过三年,便又踏入鬼门关,他心中有怨。
淤泥村的良田还没有分得,酥脆糕还没放到小莲的手掌中,与田公子的棋约也还没履行。
石头怕是要白死,自己手中的这把破折刀终究是捅不进这恶捕快的脖子里,自己反倒是要先让人家开膛破肚了。
再度尝试抬起胳膊,亦或是挪动脚步,终是无果,少年人只觉得自己身上压了座山,挪不动,躲不开。
他开始有点同情五行山下的那只猴子,书中的那只猴子如果真实存在过,怕也是跟自己同样的感受罢,空有翻天的本事,却无法施展,更何况少年人也没有大闹天宫的本事。
刹那间的思绪辗转,奋力反抗,换来的只有绝望。
万念俱灰,少年人准备接受被利刃开膛的命运。
就在少年人情绪不再有波澜,已然认命之时,利刃上空飘飘洒洒落下一抹绿意,在这佛若凝固的世界中是如此耀眼。
钟鸣耳边响起一声脆响,绿意撞击在刀侧,竟然撞歪致命的刀刃。
刀刃相交,铿锵声响起。
回神的少年人愣在当场,他手中的折刀在绿意的帮助下坎坎来得及挡下横刀,折刀与横刀相交的瞬间,折刀的锋利彰显出来,少年人只感觉略微滞怠,横刀的刀尖就被削断。
钟鸣是知道折刀锋利的,却没想过如此锋利,能达到削铁如泥的地步。
新唐的制式横刀虽不及唐刀,是用白玉京的仙铁矿炼制而成,却也是千锤百炼锻出来的百叠刀,比起寻常铁器在坚韧度上都要优胜许多,除去江湖传闻中的神兵利器,少有能如意轻易斩断制式横刀的兵刃。
只凭锋利这点,红木折刀也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七寸折刀断三尺横刀,天方夜谭般的奇迹不只是让钟鸣愣愣出神,吴捕快也是目瞪口呆。
但咆哮着冲上去的梁余却没有给吴捕快发呆的时间,趁着他意识分散之时,梁余虎扑而上,将他扑倒在地,两人立刻扭打到一起。
梁余是街头斗殴的好手,但凡近身,便不会被轻易挣脱,纵然吴捕快刀法好,可论起殴打手段,跟梁余也分不出上下。
一时间两人如同寻常青皮打斗,你争我往地竞起角力,难以分出胜负。
趁着空隙麻衣少年往地上瞅,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东西救了他一命。
少年人低头只看到脚边静静躺着的柳枝,嫩绿的枝叶始冒新芽,让少年人愕然,那抹绿意竟然只是条普通的柳枝。
抬头看看身旁的千年老树,麻衣少年始终想不通,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古怪,一条刚抽芽的柳枝竟然能阻挡蓄力劈砍的横刀?
但情况不允许钟鸣再做深究,战局再起变化,吴捕快不知何时又摸到断裂的横刀,挽着刀花逼退梁余。
吴捕快其实是个颇为俊美的少年人,可此时他耳朵缺了半块,鲜血染满衣衫,配上恶狠狠想要择人而噬的眼神,已看不出半分俊美,他的脸上只剩下狰狞。
梁余伤了臂膀,他捂着自己的左臂肩头,缓缓后退,眼神始终不离开吴捕快的刀。
在三人身后,两帮人隐隐分开阵营,缺牙他们护着梁余退回到钟鸣身边,张癞子等人也躲在吴捕快身后。
已是僵局,钟鸣忌惮吴捕快的刀,吴捕快害怕钟鸣和梁余搏命的打法。
无论是梁余和吴捕快都在急促的喘息,他们都等着恢复体力,再有一战,按照今日的局势,两方已是死仇,必须要有一方葬身于此才能结束这场争斗。
吴捕快是练家子,回气自然快,他喘息逐渐平缓,却没再上前,反而提着刀后退两步,将梁余的短刀塞到张癞子手中,恶声道:“去,把他们都给我杀了。”
愣愣看了眼手中的短刀,张癞子有些迟疑,他唯唯诺诺推托道:“吴官人,这,这杀人可是掉脑袋的活儿啊!”
张癞子的愚蠢和胆小怕事让吴捕快恨得牙痒痒,他冷笑道:“我杀他兄弟,你以为这群狗崽子能让我们活着离开?如今你我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杀绝这帮人,谁也跑不掉!”
看到张癞子眼神有些动摇,吴捕快又劝阻道:“你们尽管杀,上头我来解释,给他们安个贼开花的罪名,准保你们平安无事。”
贼开花是捕快们捞钱惯用的手段,有些黑心捕快平时若是盯上寻常人家的财产,就会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若是那家人不肯就范,便找人谎报案件,给人家安个贼偷的名头。
这贼偷的名头一旦坐实,全家人都要被抓进大牢,财物自然也要充公,其中自然少不了中饱私囊之事。
很多人都在这方面吃过大亏,所以寻常人对捕快们也是毕恭毕敬,生怕惹到这群官家恶盗。
平静无案件之时,若是上头要做些名堂,彰显政绩,这群捕快也是以贼开花的罪名抓些老实人充数。
县令大老爷只要有政绩可言,有银钱可捞,也就对这群捕快睁只眼闭只眼,默认贼开花的存在。
有吴捕快这句许诺,张癞子心中也有了底,握紧手中的短刀,招呼身后的那群泼皮,蠢蠢欲动。
反观钟鸣等人却也是心中各有计较,他们都想让兄弟们先走,陷入激烈的争吵。
缺牙他们四人已经将钟鸣和梁余护在身后,他沉声道:“黑哥,我们顶着,你们先走,咱淤泥村能少两个青皮,却不能少钟先生和梁黑哥。”
梁余自然是不会同意,他气愤喊道:“你给我闭嘴,我梁二狗岂是临阵脱逃之辈,你们护鸣哥儿走,我能拖住他们。”
“莫要争吵,今日谁也走不掉,他们盘算杀光我们,只要我们一人逃掉,整个淤泥村都要跟着遭殃。”
钟鸣最为冷静,他考虑事情也周到,已然认定今日是不死不休之局,举起折刀道:“今日我们谁也不逃,只跟这群人拼个死活。”
这世道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言,只有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三年鏖战,战火将每名流民都烧成亡命徒,纵然过了几天平静日子,可他们身体里流淌的依旧还是血性。
既然鸣哥儿都发过话,再也没人出言反对,众人绷紧身子,准备迎接生死存亡之战。
两帮人剑张弩拔,激战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他们都突然听到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两帮人均是心生疑惑,没有再度开战。
只听马蹄踏地的声音,少说要有几十骑的数量。
边陲小镇少有马匹,新唐战事刚过,战马还是紧俏战略资源,小镇上再大的家族也不可能有如此多马匹。
所有人都被这越来越近的急促马蹄声踏乱了心思,只有钟鸣心中有计较:听起来很像是方才见过的细鳞骑。
随即麻衣少年也是眉头紧蹙,他又想不通,致果校尉的骑队为何又要至此,难不成是路过?
容不得少年人细想,那马蹄声已至破庙。
只见破庙门旁的断墙响起轰隆声,一时间砖瓦齐飞,尘土飞扬,白色骏马蹄踏断墙,飞跃而至。
断墙顷刻间塌陷,骏马竟然将断墙踩塌,无论是钟鸣还是吴捕快等人都惊慌失措地闪躲开飞来的碎石。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白色骏马已是悬蹄立于院中,马上之人身穿狻猊细鳞甲,手持白银盘龙枪,以披靡天下之姿环视庙院中众人。
来人面容白皙清秀,眼神异常凌厉,似是直插人心的利刃,所视之人皆是眼神躲闪,不敢与其对视。
旁人不知这是谁,钟鸣却一眼认出,这正是方才城门偶遇的细鳞骑将领,那位致果校尉大人。
校尉环视过后,勒马停于两帮人之间,朗声问道:“谁是钟鸣?”
庙院之中鸦雀无声,吴捕快等人都已是木若呆鸡,愣在当地不敢言语。
而钟鸣震惊于军骑马踏断墙的风采,半响才缓过神来。
身旁的梁余拉了下钟鸣的袍袖,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而黑脸少年深吸一口气,打算假借钟鸣的名头应下。
这军骑来势汹汹,口中高喊钟鸣的名字,定然是来者不善,梁余不想钟鸣出事,便有出头顶缸的想法。
梁余的小心思自然被钟鸣看穿,他不等梁余有反应,已经大步向前,昂首挺胸道:“我便是钟鸣!”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来叫朋友顶罪之说。
钟鸣自认为惜命,可他更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断不可能让梁余替他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