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柯林对面的位置上,季丽安正在翻阅着文献。额前淡金色的发丝低垂,厚厚的棉质口罩遮住了她大部分面容。
现在是下午时分,他们正坐在河港区木质栈道旁一家露天式的咖啡店里。河边的遮阳伞下还不算燥热,附近坐了不少来自异乡的旅客。
路人们并未向季丽安的装扮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因为这个世界在十几年前曾发生过一次大流感,当时那些城市里的防疫和卫生条件普遍很糟糕,所以这场灾难最终蔓延到同盟全境,造成数十万人的死亡。也是在那之后,细菌感染的观念以及口罩才得以在民间普及开来。
季丽安是被柯林强硬地带出那个小公寓的,理由是太久不晒太阳对她的痊愈没有好处。
刚刚买来的唱片被包好放在一旁的空座椅上,据说是以虫胶制作的,声音比以往的钢丝唱片又要好许多。
柯林对自己的音乐品味向来没什么自信,为了避免被嘲笑,觉得还是由她自己来挑选比较好结果季丽安也只是随便拣了店里歌者不明的两枚,付过账后,就将全部心神都投注到了柯林带来的材料之中。
前几页那些关于迦荼形象的描写,都已经被柯林摘去。被交到季丽安手中的只是关于几个遮兰巫术的记述。
季丽安又一次翻过书页,挺括的纸张掠过指尖,发出了干脆爽利的“夸嚓”声。纸张尚未完全落下,那只白皙的手掌就紧接着抚平了新的页面。干燥的纸面与指腹在摩擦,耳畔响起的是轻细而令人微微发痒的沙沙声。
季丽安专心看书时的画面,确实宁静唯美到了极点。
但柯林却总是会从那些声音中,联想到似乎有一群微小的虫子在迅速地蚕食着什么,或许是因为她的翻阅速度比看起来要快许多,而且几乎永远不知满足。
所以这也确实是,一种会让人联想起啃食的阅读。
柯林知道只需要一晃神的时间,她就会将这些材料细嚼慢咽消化殆尽,并且理所当然地拿出远超自己的见解。
带着前世经验的自己尚且会有这样的感受,那么估计在她真正的同龄人眼中,季丽安无疑是一个会让人体会到绝望的人。因为无论是外貌还是才能,她都可以让那些孩子对自身的幻想彻底破灭。
那间小小的教会学校几乎容不下她的光环。水准低下的教师只会将她视为怪物,但只要是真正与她相处过的人,就必定会从她的身上感受到自己的平庸。这一强烈而悲哀的体会,来得会是那么的轻而易举,而又毫无余地。
季丽安错在从来对此没有自知,也丝毫不知掩饰。恐怕在她眼中,平庸的同类不过是无趣的舞台布景,甚至不如天上的云朵和路边石块更值得她深思一些。她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只为她认为有趣的事物,以及那些令她着迷的深邃知识倾注一切,却对别人的感受漠不关心。所以当她被医师查明患有肺结核,一瞬间从云层顶端被击落到尘土中时,想必有不少人都还在暗中叫好吧。
但即使是被季丽安的光芒所伤害的他们,在骂她活该之余,也一定会忍不住感到一丝惋惜。最美丽的事物从来都是令人不安的,就仿佛随时会坠落。她的身上本来有着太多的可能性,结果却没来得及向世界发出任何声音,就早早地走向夭折了。
如今的她,只是一个为活下去而苦苦挣扎的人,也许正是她自己过去眼中最无趣的那一类。
但即使是这样的她,依旧能从无到有设计出那个规模庞大的破解仪式。
柯林默默地想着,这还是在自己未曾给与她完整材料的情况下得到的成果。她的才华确实令人嫉妒,甚至容易让人感到危险。
季丽安忽然把手中装订成册的书页收起来推到一边,解开了摆在桌边的一只小布包。那里面是她自己携带的餐具,长柄上有着朴素阴刻装饰的刀叉,纹路隐约是贝壳和叶形花饰。
其实她大可不必携带这些东西出门,使用公共餐具即可。只是她本人似乎对传染问题格外重视。可能因为她自己就是受害者,所以对于将结核病传染给无辜者深怀痛恨。
她切下碟子里的一小块深褐色的布朗尼蛋糕,拉下口罩的一角细细品尝了起来。
“感觉怎么样?”柯林问道。
“很棒,怎么形容呢”
她犹豫片刻后说:“就像未经人雕琢过的宝石,还没有被整理到某个死板的格式之中。尽管有些地方或许会被认为是需要剔除的瑕疵,但换一个角度来看,就又可能是它最美丽的地方。”
柯林只是随口一问她对这家店和蛋糕口味的感觉,所以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让他微微一怔,一时没能理解季丽安在说什么。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她在说的恐怕是那份来自喀瑜的材料。
如果算上残缺的那一个,上面一共记录了四个在遮兰驻军辅兵之间暗中流行的巫术。残缺的那个写在篇首,很可能是最典型重要的一个,对于后文有着提供解读方向般的意义。
缺失了这一块之后,原本完整的后文也就随之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全然模仿书中的记录,未必就能够复现那些在喀瑜仍保有效果的巫术,因为这里已经是数万公里外截然不同的另一块土地,以太场的环境截然不同。
而且从那几个巫术的结构来看,更是完全不符合同盟对于“仪式”和“精灵”两大魔法系统的定义,但也有可能是他们真正的结构为一些累赘的修辞和装饰所模糊,所以才变得极其不明显。
柯林原本为这种情形所头疼不已,估计无数同盟学者,也正在为解析这些陌生巫术中的镜像结构,或者是参与其中的精灵而费神。
但季丽安却说,从中看到了“未经雕琢的宝石”。
只能说她的着眼点,从一开始就和柯林截然不同。
忽然感到了自己的迟钝和浅薄,柯林擦了擦嘴角,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餐桌上一时冷场。
结果最后,还是季丽安抛出了新的问题:
“还放在我家里的那些酒,你准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