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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保泰这一场病,花了家里将近二十两白银。

一开始柳庆倒是还不说什么,但是眼瞅着柳保泰身体越来越好,竟然有了点生龙活虎的样子。

这抱怨声也就来了。

提亲的事情,也就没了下文。

受不了家里的压力,柳保泰不得不想一些赚钱的法子。

舍人,照例是没有什么事情的,只是需要每天早晚各去指挥使衙门点一次名。

仍旧是自由身的柳保泰就琢磨起来一些发财的路子。

在赵小旗的指点之下,他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面,支起来一个代写文书的铺子。

写一封二百字的信,大概能赚五文钱,一天下来也有三十几文的收入。

他是学历史出身的,小时候又学过书法,写出来的东西,不比寻常的秀才差;不多久就成了小有名气的写手。开始有些人找他代写田契、房契,这个的话就不能按照代写书信来收费了,写一份契约,是要收三百大子儿的。

这一天,忽然有一个着黑缎子棉袍的老头带着三个壮汉找上门来。

那老头颇有派头,来了就吩咐把破庙里面的闲杂人等轰了出来。

柳保泰心下诧异,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于是恭敬地起身行礼。

那老头直勾勾地瞪着柳保泰,半晌道

“听说你年少有为,会写些文书?大爷我这儿有个棘手的事情不知道你敢办么?”

来者是江南客商,杭州府人士,颇有家资,在济南府里面开设了多家绸缎行,自称垄断了济南一府四州二十六县的布匹、绸缎买卖。

天启三年的时候,这客商把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了同是杭州人士的济南府推官家的公子,本来想的是官商联手,没成想,这公子自己是一个病秧子。

“我那独生女儿,还没过门,那女婿就死了,这是望门寡啊!”

既然结不成亲家了,这局面就复杂了,推官家是世代官宦人家,讲究什么三从四德。

虽说这个儿媳妇,还没有过门就当了寡妇,但是名义上还是儿媳妇。

刚刚埋了他们家的公子,这推官就带着一群本家的老少跑到客商家里要人。

客商当然不肯把女儿推到火坑里面,但是推官是当官的啊,而且还是专门管法律事务的,上下都要卖给他面子。这客商就睁着眼看着那推官带这几个婆子,把自家的小姐绑到轿子上,敲锣打鼓的走了。

“那狗才告诉我,要让我家女儿守一辈子寡,还要给他申请什么贞节牌坊!谁要这种鬼东西。”

柳保泰微微有些吃惊,问道“大爷既然有万贯家财,当初何不招一个入赘的女婿?”

那客商老脸通红道“本来约定的是把外孙过继给我当孙子!现如今鸡飞蛋打了,那狗才竟然还要找我要两千两银子的嫁妆!”

柳保泰心里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想了片刻道

“那推官可还有妇人,或什么小妾、婢女伺候?”

客商愣了愣,骂道“他的老婆比她大十岁,他这狗才是一个伪道学,不近女色。”

柳保泰点了点头道“那小叔子多大年纪了?可曾娶妻”

客商道“最大的十四岁,娶什么亲,其他的都是毛孩子”

柳保泰心里有了底,未等说话,又听那客商骂道

“我现在想明白了,这狗才就是想用他那快死的儿子,套我如花似玉的女儿,想要谋夺我的家产。”

柳保泰听完客商的牢骚,笑了笑道“老丈可曾找过别人帮忙。”

那客商不言语了,但是他这么有力量的人能找到这破庙里来,想必是到了病急乱投医的程度了。

柳保泰见事情差不多了,慢悠悠的道“学生可以试试为先生平了这件事情!”

客商很是惊诧,道“果真如此,需要多少银钱?”

柳保泰道“事成一千两白银,事不成分文不取,但是疏通关系,需要老丈自己去找了!”

那客商听了,喜形于色,连忙吩咐找了中人、保人,立了文书。

但见这柳保泰取来一张纸,运笔写道

“瓮年富而近鳏,叔齿轻而未娶,恐将来之失节,愿此日之从人。”

客商看后,大笑道“有此文章,何愁事情不成,先生大才!”

这件事情之所以难以插手,就是因为推官家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但是如果递上这一句话,则事情就大为不同了。

所谓瓮年富而近鳏,指的是这个公爹,年纪还不到老朽,但实际上却处于一种近似于是老光棍的地步;叔齿轻而未娶则更是说小叔子年纪轻轻,正是上火的年纪。

恐将来之失节,愿此日之从人,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一个俊俏的小寡妇,住在一个由年富的公爹和未娶的小叔子组成的家庭里面,会不会发生一些事情?这谁也不知道。

有了这两句,推官家逼未过门的儿媳妇守寡的行为,就从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举措,变成了暧昧气息十足的谋划。

中国人最讲道德,但是也最爱传播那些离奇的故事。

所谓三人成虎,所谓瓜田李下;正好是这一个道理。

两个人互相恭维了良久,柳保泰在要送这绸缎商出门的时候,又叮嘱道“老丈如果有官场上的朋友,可以让他们帮帮忙啦!”

过了三日,客商的状子就递到了历城县衙的案头上,那县老爷看了看状子的标头,就扔到了一边去。

对着在一旁算账的师爷道“那卖缎子的还是不死心,想要要回女儿,他毕竟是一个商人,哪里知道什么人伦道德?真是愚不可及,真不知道推官大人是怎么看上这家的!”

那师爷连连称是,并附和道“毕竟是没有功名的人,根底还是浅薄!”

两人正在聊天的时候,刑名师爷进来了。

县太爷一般有两个师爷,一个管会计,叫做钱谷师爷;一个管司法,叫做刑名师爷。

毕竟县太爷,十有九是进士出身,这辈子在上任之前,就没怎么接触过具体的地方事务。

手底下的官吏们,又个个机灵的不得了,而且职业是父子相继,互相之间又多有亲戚关系。

流官土吏,没有两三个帮手,那县太爷真是不行啊!

刑名师爷,大刀金马的坐在了县老爷旁边,拿过那个状子看了看,刚开始还是一脸戏谑,但是猛然之间看到“瓮年富而近鳏,叔齿轻而未娶,恐将来之失节,愿此日之从人。”,脸色大变,急急忙忙往下看去,但见又有威胁告到底的恫吓之语。

结结巴地对县太爷道“东翁,那卖缎子的找了高人了!”

县太爷听罢此言,凑上去也跟着读了起来。

读完之后,不禁有些头晕目眩,道“那绸缎庄的女儿,果然漂亮么?”

钱谷师爷这个时候还没有看状子,头也不抬道“漂亮,我见犹怜啊!可惜要做小寡妇咯!”

县太爷回头问刑名师爷道“你也是杭州府的,这绸缎庄的家里可有科场中人?”

刑名师爷是绍兴人,本来不算是杭州人,但是他这个人最爱打听事情,所以多少了解些。

刑名师爷道“只有一个在京师当监察御史的,曾经受过这绸缎庄主人的资助。”

县太爷听罢,连忙道“备轿,我这去一趟推官家!”

香烟渺渺,县太爷一脸恭敬的坐在下手的太师椅上,满脸同情的看着被气得脸色发紫的推官老爷。

推官老爷是格物致知的高手,平时爱穿道袍,看起来仙风道骨,可此时却面目狰狞。

“这商贾,竟然污蔑我要干有悖人伦的事情,我修道多年清心寡欲,但是在这个商贾眼里,竟然是近鳏!我儿子才十四岁,这商贾竟然就怀疑上了他!真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推官老爷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运了运气道

“恐将来之失节,愿此日之从人;荒唐!我明明是想帮她成全大节的,她能失什么节?商贾贱人!”

县官急忙附和道“商贾小人,四民最贱!”

看见推官脸上阴晴不定,县官道“那绸缎庄老板,在京师里有言官朋友。”

推官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朝里有人好做官,他在京师也是有熟悉的言官朋友的。

据他的这些言官朋友们讲,最近似乎有一个姓苏的监察御史在整他的黑材料。

想来这绸缎庄老板的言官朋友十有九,就是这个姓苏的了!

县太爷见推官在那里出神,以为自己点的还不够明白,于是加了一句嘴“俗话说得好,红颜祸水,三人成虎,积毁销骨啊!”

推官笑了笑,走上前来,拍了拍县官的肩膀道

“上面的君子们,都说老弟是道德人才,又熟稔吏治;我开始是不信的,现在终于是相信了!以老弟的才干,以后当在我之上!”

县官忙道“虽说允许她改嫁,但是根据太祖高皇帝的圣旨!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粧奩、并听前夫之家为主,那绸缎庄女子的嫁妆,应该给老大人作为蒙羞的弥补。”

推官听后,露出了笑容,温和地说“大明律例,烂熟于心,老弟是一个人才啊!我们东林群贤需要的就是你这种人才,你非常的优秀!!”

说罢,也不管县太爷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情,拉着手就往后宅走去,非要留这通风报信的县太爷吃饭。

过了约莫半个多月,到了龙抬头的日子,天傍晚的时候,客商派了五个家丁挑着茶叶到了柳保泰门上。

柳保泰心说,莫不是这客商想要赖账?要拿些茶叶来糊弄我?

但却见客商的家丁,轻悄悄地从茶叶里面摸出来个十两的银元宝,满脸堆笑地对柳保泰说

“我家老爷,知道大人是将门虎子,多有不便!于是送上了一百斤上好茶叶!大人看看这茶叶可还行?”

柳保泰点齐了银子,发现客商送来的银子,全都是雪花银,没有掺杂一点点假,用力点了点头道

“行,上好的明前茶,真是有劳了!”

之后又和那送茶叶的具结了文书,并退还了契约。

家丁在临出门的时候,递了一个手札。

恭敬道“我家小姐,想见见大人,还请大人拔冗!”

在明朝的时候,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约合后来的六百元,这一千两银子就是六十万元。

柳保泰替客商家写的那个状子,可以说是一字千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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