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从义的山东勤王军暂时驻扎在了天津仓,说是修整三日。
诸位将领都在四处打探消息,由于京师戒严,现在说什么的都有。
前来传圣旨的内官嘴风很严,什么也听不到。
只知道这内官叫作孙全忠,今年三十六岁,在御马监里面当差,是一个监丞。
明朝皇帝倚重内官,太监也是有级别的,监丞是仅次于太监和少监的第三等人物,而御马监则是除了司礼监之外的第二大热门衙门。三十六岁就当到了监丞,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了。
他腊月十三就在这里等着山东勤王军,现在已经等了整整七日。
见了王从义就一脸媚相的上手搀扶,嘴里还说着“都堂啊,万岁爷派奴婢等你,等的心焦啊。”
王从义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因此对孙太监还算是有好感。
柳保泰努力的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就是记不得明末的历史上有这么个人物。
历史就如同大浪淘沙,又有几个人最后能留下姓名呢?
又过了几天,从京师里面来了几个锦衣卫的人,勤王军上下一路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所以并不害怕。
那锦衣卫的差官很是狼狈,穿着一身山文甲,但是却丢了头盔。
到了大营连着喝了三大碗水,才从怀里掏出来圣旨,给众官宣读。
圣旨上首先褒奖了山东将士的勤王义举,而后谈了谈战事局面,最后任命孙全忠做了勤王军的监军,命令大军协助天津方面防守漕运粮仓。
众人都对目前的战局很是关心,接连问了好几次,那锦衣卫差官才说了说情况
“我一直在城里面当差,听到的也是别人转述的,十月底的的时候,东虏就包围了京师,圣上调袁崇焕的关宁军入卫。”
“袁督师手下的关宁铁骑打得如何?”
“别提了,根本就没有打,尾随者东虏,一路也不知道干什么,京师里面的贵人们都说他投敌了;最后在北京城下面打了一仗,但是却打死了满总兵。皇上已经把他逮了,他手下的关宁军发生了哗变,朝廷这会儿正让孙阁老去山海关招抚,似乎是维持住了。。”
众人皆是沉默,良久才有一个人问道
“那现在东虏在什么地方?”
那锦衣卫差官迟疑良久道“我也不知道,到处都是,兄弟我来天津出差,路上还碰上了哨探,折损了十个好手。”
冯效国道“老奴在探马上很下功夫,大军开拔、安营,都会把哨探放出一百里去;他们的哨探分为大哨探、小哨探,大的多至五百骑在大军二十里处游弋,小的只有五六十人在大军四十里外游弋,在小哨探之下还有侦骑往往只有十几人都是精锐,在百余里内侦查。”
那锦衣卫差官道“那我遇见的应该是侦骑了,想来这东虏在通州附近,百余里内吧。”
柳保泰站了起来,作为一个后世来的历史学系出身的人,他可比这个锦衣卫知道的多。
眼下八旗军健儿正在京师南边的固安县附近屠城呢,再过几日抢够了,就该北上回师了。
不过固安县距离通州似乎多过百余里,也不知道袭击这锦衣卫的是何方神圣了。
既然获得了驻守天津的命令,大军的精神终于是松懈了下来。
现在已经是腊月二十了,既然要休整三日,那么正好赶上小年,又背靠着天津仓,手里还有朝廷发的一万石粮食。王巡抚下令,腊月二十一日,让诸位营官组织官兵杀猪,腊月二十二日包饺子过小年。
趁着出去采购的当儿,柳保泰带着津云小太郎、冯效国等人,把从济南带过来的棉布寄存在了天津城里的一处安全仓库。
京畿地区刚刚遭遇大战,这个时候布匹根本卖不上价。
等着正月里,八旗兵退了,再拿出来贩卖,可能能够获得暴利。
柳保泰一路上,看见的都是周围乡下逃难进来的人。这些人大多数都是青壮年。
那些老弱病残,恐怕是连当难民的资格都没有。
战事已经绵延了两个多月,集结而来的二十万明军,先是被袁崇焕大半遣散,而后又被皇太极派遣精锐各个击破。
满蒙二十万大军,在京畿重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地。
除了在北京城下面,八旗健儿们多少还蒙受了一些损失。
在其他地方,八旗健儿对于明军都是一边倒的屠杀;损失微乎其微。
这一次的军事冒险,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明朝通过盘剥九边奉养的关宁铁骑,根本就没有的发挥自己的作用。
至于关宁锦防线,则和后世的马奇诺防线一样,被绕了过去。
过完了小年,又过了十日,十几个满身带伤的传令兵冲到了天津卫的城墙下面,个个口呼有旨意。
那带头的是一个京营的选锋千户,战斗中被削去了半个耳朵,此时满脸都是血。
京营不堪使用,而皇太极的大军又围了城,崇祯帝不得以,在京营里面找出来六万还算是能拉上去打打的官兵,每人赏了三两银子,硬生生推上了战场。美其名曰选锋。
这六万人大半和满桂、孙祖寿覆没在了永定门外,眼前这个选锋,八成是没死的幸运儿。
那带头的选锋在城下下了马,跑了几步,把圣旨和腰牌,放到了守城兵放下的篮子里面。
不多久城门开了,一行人飞快的从门缝里面进了城。
崇祯二年,小年夜,申时三刻,天津仓大营。
选锋千户宣读完了圣旨,众人起身,帅帐里面静的尴尬。
王巡抚最近很是老了不少,迟疑片刻道“壮士姓名?何处当差。”
那选锋千户叩头道“回都堂,末将韩成,是京营里面当差的,被万岁爷施恩,做了选锋。”
王从义嗯了一声,吩咐柳保泰给韩千户看了马扎。
随后道“这个刘之伦是何方人士?现在在何处?”
原来崇祯给山东勤王军下了进军的命令,说是要和兵部侍郎刘之伦的八营一万兵在蓟州处汇合,共同克复遵化。
但是王从义久历官场,就是想不起来,兵部里面有一个叫刘之伦的侍郎,或者朝廷里面有哪一个资历足够提拔作兵部侍郎的叫刘之伦。
那韩成欲言又止,半天才道“刘侍郎是圣上刚刚提拔的,之前是翰林院的,一直在通州逗留,让言官老爷弹劾了刚开拔三日。”
王从义道“翰林院的什么?”
韩成道“庶吉士,崇祯元年进士。”
帅帐里面一片哗然,王从义怒道“这翰林不好好的读书,跑出来做什么?他可是有什么功劳,足够当的起这个位子?”
韩成道“刘侍郎喜好谈论军事,和一起当庶吉士的金声、精通车阵八阵图的申甫是好朋友。”
听到八阵图三个字,帅帐里的众人哄堂大笑。
柳保泰吓得脸色蜡白,他终于是想起来这个刘之伦是何方神圣了。
刘之伦,四川宜宾人,酷爱程朱理学,在家乡被称之为刘圣人,崇祯元年,也就是去年才考上进士。
他有一个朋友叫作金声,也是崇祯元年的进士。
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谈论军事,据说很有水平,至于那个韩千户所说的申甫则是他们认识的一个同道中人,既不是军人,更不是文官,却是一个游方和尚。
三个人一天到晚,写写画画,但实际上都是十足的纸上谈兵。
刘圣人除了精通八股文之外,对于风水堪舆也有一定的研究,崇祯二年元旦的时候,刘圣人看见京师上方有血色红霞飞过,断言今年京师将会有战事。
因为他平日里算卦算的很准,所以这个说法在同一届的进士里面流传很广,以至于崇祯皇帝都有所耳闻。
等到了崇祯二年十月的时候,满洲兵果然破关而入,刘圣人真的成了圣人。
崇祯皇帝破格接见了他,而他则介绍了自己的好朋友金声和申甫给崇祯帝。
申甫本来就是一个宗教界人士,在忽悠上有一些本事。
当然对兵法也有点了解。
把崇祯皇帝说的心悦诚服,当场破格提拔申甫当了京营副总兵,刘之伦当了兵部侍郎协理京营戎政,金声因为吹的不够大,所以只是连升三级当了他们俩的监军。
天底下的好处,没有一个不是暗中标了价格的,尤其是崇祯皇帝的所谓恩典。
刚刚任命完了三人,崇祯皇帝就命令申甫招募部队,出城抗敌。
申甫倒也是很有种,拿着崇祯帝的钱,招募了京师一万游民,竟然还真就出城抗击满洲大兵去了。
申甫从一个和尚,一夜之间成了京营副总兵,自然很招人记恨。
而且他还是一个很有良知的将领,居然命令手下的兵丁抓捕了满桂麾下抢劫无辜良民的兵油子。
这就大大的得罪了总理各路援兵大臣满桂。
满桂是一个老将,整治起这种行伍菜鸟还不轻松,一道命令就派他去当这有死无生的前锋。
命令他带着他刚募集的那群京师游民去卢沟桥防御满洲兵。
申甫也慌了,于是给崇祯帝上书,又说自己部队刚刚募集还不能作战,又说需要满桂的配合。
但是崇祯帝哪里听你饶舌?下旨斥责了申甫。
这申和尚,见躲不过去,倒也是条好汉,也不再求活,愣是带着自己的部队就当前锋去了。
可是你申甫自己不要命,京师里面的游民们却要命。
还没有走出去十里地,一万兵就跑了三千。
等到了卢沟桥的时候,七千兵马让人家满洲八旗半个时辰杀的干干净净。
申甫自己也惨死于乱军之中。
当然,满桂也没落什么好,申甫前脚刚战死了,后脚他的四万大军就在永定门全军覆没了。
申甫全军覆没了,刘之伦脸上就挂不住了,崇祯皇帝也很是气恼,于是命令他再招募一万人让已经当了武经略的马应龙配合去收复遵化。
但是兵部和京营里面的人巴不得刘侍郎兵败身死,一门炮也不给他。
刘侍郎只好拿木头做了三十门炮。
崇祯三年正月二十二那天,刘侍郎在遵化娘娘山和三万满洲铁骑相遇。
本来约定好一起出击的马应龙这会儿却见死不救了。
刘侍郎的八营兵据险放炮,那三十门木头炮一开始还真是很厉害的,炸死炸伤了一百多八旗。
但是等到第二轮的时候却炸了膛。
八旗兵趁乱冲锋,刘侍郎顽强抵抗,但最终是不敌,被清军射死。
八营兵只跑出来一营,其余的让人家杀的干干净净,刘侍郎也惨死在军中。
当然,刘之伦打的其实非常不错,因为根据满文老档,皇太极后来两次提到这场战斗。
二十日,汗自遵化致书曰:“二十一日,临至遵化之日,由北京新遣兵部尚书刘之纶率副将八员、游击十六员、都司十六员、加之马步兵八千人,编为八营,至距遵化十五里外立营。
我兵战败其五营、斩其兵部尚书、副将五员、游击九员、都司十员,并尽歼其众、无一脱逃者。生擒游击一员、守备一员。有副将二员领其二营兵,往围布尔噶都所驻罗文峪,为布尔噶都所败。斩副将一员、游击二员、都司二员,尽歼其众,生擒副将一员,游击一员,都司二员、参谋一员,解至汗处。止一营兵乘夜遁去。
根据历史来说,王从义的勤王军这会儿本来是刚到沧州的,根本赶不上这等倒霉事,但是都怪柳保泰扇动了蝴蝶的翅膀,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这下可坏了,大家伙,正正好好的陪着刘圣人,在崇祯三年的大正月里,一块见阎王。
王从义心说,八阵图那是小说里的东西,现实中何曾有过这种阵法。
心下也觉得十分可笑。
但是转念一想,崇祯帝似乎还真把这和尚哄人的话当了真,大家在这里笑,却是不合适了。
于是给柳保泰使了一个眼神。
柳保泰因为捐献了军粮被从把总提拔到了守备,又因为长得还算威武,这会儿算是当了王从义的侍从了。
柳保泰虽然脸色蜡白但还是气沉丹田,张口呵斥道“诸将失仪!”
笑声这才停止。
王从义有些不耐烦道“申甫也跟着刘侍郎一起来?”
韩千户犹豫再三,没敢说。
倒是被派来当监军的孙太监开口了
“孙将军,知无不言,咱们都是给万岁爷当差的,没什么不能说的。”
韩成这才道“十天前,申甫就在卢沟桥战死了,八千人,没一个时辰,就全死了。”
孙全忠吃了一惊,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却是御马监的太监,对军事并不陌生。
“八千人,一个时辰就全军覆没了,这怎么可能?或许是申甫本身就是一个神棍,欺世盗名吧!”
于是又说“那满总兵没有趁着申总兵鏖战的时候助阵?”
在他心目中,满桂是大明为数不多的能打的猛将。
韩成脸色惨白,冷汗横流道“同一日,满总兵和东虏主力在永定门外大战,咱们吃了大亏,四万人全军覆没,满总兵和其他四位总兵也战死了。”
大帐里的人,除了孙太监,大都知道这件事了,所以表现的不是太激烈。
倒是孙太监,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同一日?卢沟桥到永定门得一个时辰,那满总兵他们岂不是也没撑多久么?
良久道“咱家既然是监军,主子爷的皇命是不敢违拗的。”
大家伙本以为孙太监听说满桂和四万大军都覆没了,会感到害怕,阻挠出兵,但没想到孙太监却来了这么一句。
“最后的指望也没了!”
帐中诸人都是沮丧,甚至有几个软弱的竟然偷偷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