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保泰等人摸到了荒村附近,在近前处,算是看清楚了。
村民们的确是因为饥寒,又回到了村子里,而此时,他们已经不再饥寒交迫了;而且永远也不会饥寒交迫了。
地上,横七竖的全是遇害的村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约莫得有三四百人。
有一个老者的头颅被劈掉了一半,但是死不瞑目,手里,不甘心地握着半截锄头把。
至于那半截锄头则连着手被齐齐砍断,丢在了一旁。
众人,心里都是恶寒,那薛思进往前走去,在井边上,忽然跪了下来,良久才扶着井口起身。
柳保泰往上一看,却见井里面,竟然堆满了小孩子的尸首。
不禁呕吐起来。
冯效国跟上前来,看了看轻声道“真是造孽,这个村子,是一个大村男女老少得有四百人,光壮丁就大约有一百多人,被杀的干干净净,从刀法看,这伙人要么是悍匪,要么是鞑子,咱们速速退出去,找援兵吧。”
柳保泰点头道“大家速速退出去。”
他心想,这个荒村,北面是燕山余脉,南面是一片树林,自己手底下带过来了小一百人,到时候把路口的路一堵,再派人去蓟州和石门关请救兵。
“一定能聚歼了这伙妖魔鬼怪。”
就在众人往村外走的时候,却听见村外面有群马嘶鸣的声音。
冯效国,大腿一拍,骂道“忘了安顿马匹了!这会儿畜生们一定是冻急眼了。”
柳保泰也顾不上和冯效国计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吧。”
但是话音方落,就从那火光映映的村舍里面跃出来五个矮壮的鞑子。
为首的那个,着蓝色铜钉棉甲,头上戴着一顶铁盔,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精铁牛尾刀。
跟出来的那几个人则是明盔暗甲,手上或是拿着弓箭,或是端着虎枪,但更多的则拿着腰刀。
那个为首的吼了一声满语,身后五十米远处,没有亮灯的谷仓里面,竟然倏忽间跳出来近百个睡眼惺忪的鞑子。
这些鞑子,装备虽然说并没有为首的那五个鞑子好,但半数也都是有重甲的。
只见他们或者穿着蓝色的布面甲,或者穿着红色的布面甲。
那无重甲的,成就是所谓的包衣阿哈,也就是奴隶了。
但就是这些奴隶,一个个也穿着比明军军官都要好的铁甲。
旗制度下,每个牛录有三百人,遇到一般的战事则会三丁抽一。
像是侦查殿后,以及冲锋陷阵,这类活;为了体现公平则是每个牛录都会抽调兵力。
就比如前些日子的安定门大战,皇太极就命令每个牛录出兵六十人参战,出兵二十人保障侧翼。
就眼前这百多个鞑子来说吧,分明就是正蓝旗、正红旗组合而成的侦查部队,半数是战兵,半数是辅兵。
柳保泰话不多说,掏出三眼铳,打着火折子,转身就是咚咚咚三枪,全数打在了从谷仓跳出来的铁甲鞑子身上。
那几个带着三眼铳的营兵也纷纷开枪。
只是三眼铳威力太小,只是打死了一两个穿铁甲的阿哈。
趁着身后鞑子被这噼里啪啦的三眼铳打蒙了之际,仗着火药的烟雾,柳保泰,大吼一声,跑啊!
众人皆是发足狂奔。
但是最后却还是被谷仓里的鞑子挡住了去路。
毕竟柳保泰等人惜命,也学着满洲人的办法穿了三层铠甲,然而却又没有人家强壮,跑的着实慢了点。
柳保泰大喝一声“杀出去!”
随即抽出鲁忠送给他的镔铁大刀,举过头顶,大喝一声,右脚猛地往右前方一趟,左脚迅速跟上,见距离差不多了,借着腰上的力气砍倒了领头的那个铁甲鞑子。
众鞑子看了都是有些胆怯。
薛思进跟着也是大吼怪叫一声,抡起双刀,接连砍倒了两个铁甲鞑子。
众鞑子见这伙明军武艺如此高强,都不自觉地退了三五步。
那站在农舍门口的鞑子头领,看后冷笑一声道“阿哈们,你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这伙明军都是精锐你们杀的他们一颗人头就可以被赦免为披甲人!如果胆敢畏缩,战后砍掉你们的手足!活活的疼死你们。”
怕他们听不懂,这鞑子头领,抬了抬下巴,边上一个通朝鲜话的领催,马上给翻译成了朝鲜话。
阿哈们开始听不懂满语是什么意思,但这个时候全都听懂了。
这些方才还胆怯退后的人,此时一个个也来了劲头,学着满洲主子的腔调怪叫
蛙么比!!满语:杀的意思
他们都是前些年被旗从朝鲜虏获的高丽人,平素没少受披甲人的虐待。
根据大金国的法律,他们在战时需要作跟役当炮灰出征,在平时要承担无偿的劳作;这是他们作为阿哈的义务,而他们的妻女则又有着别的难以启齿的义务。
但是最让人难以容忍的是他们生命的卑微,在战场上,主人战死了他们要去陪葬;在平日里,主人去世了他们要去殉葬……甚至于主人可以没有原因的随意杀死他们:只需要交三头羊给大汗。
他们不是人,而是会说话的工具。
在大金国,只有披甲人,才是人。
成为大金的披甲人,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成为了披甲人,就意味着被吸纳进了部落,不仅人身和尊严有了保护,而且还能够参与到对战利品的分割当中来。
于是刚才还被柳保泰一行人武力所慑服的包衣们纷纷舍命上前攻击。
柳保泰面前冲过来三个包衣兵,三个人同时向他进攻来。
柳保泰虽然脚步轻盈,出刀果决,但是还是被砍中了左臂,好在因为有三层铠甲护身,伤的似乎并不重。
薛思进也挂了彩,倒是那冯效国果然是将家子出身,一根长枪轮舞的如同白莲花一样,时不时地就给那些围上来的阿哈一个透心凉。
十四人,经过阿哈们疯狂的冲击,已经战死了六个人,而五十个包衣兵也大半战死。双方都是精疲力竭。
就在打得难分难解的这个时候,却看见房顶上有冷箭飞来,一箭穿喉,射死了一个擅长使钩镰刀的营兵。
原来鞑子指挥官一面派不值钱的阿哈缠住柳保泰等人,一面派遣了箭术高强的真满洲大兵占据制高点,放冷箭助阵。
柳保泰心里道一声不好,今天怕是要折在这里了,那该死的津云小太郎,怎么还不来。
为了躲避冷箭而分心的柳保泰等人,完全落了下风,纷纷被包衣阿哈砍中。
好在三层铠甲的防护能力的确够强,大家还能坚持。
那领头的鞑子军官冷笑道“健儿们,咱们结果了他们吧!!”
遇见精锐的敌人,先用阿哈消耗,再动手,这是旗不足为外人道的兵法。
一众真满洲大兵操着狼牙棒、铁鞭、甚至金瓜锤、双手大斧走上前来,他们手里都有钝器,专门用来打那些着重甲的明军精锐。
一个擅使岳家枪的好手被冷箭射中左腿,继而被一斧子劈成两半。
十四人只剩下七人。
柳保泰心知这次一定是没了活路,骂了两句,也不顾冷箭,飞身向近前的一个真鞑子冲去。
那鞑子见柳保泰来了,先下手为强,一刀轮将下来,力道之大,生起恶风阵阵。
柳保泰见这鞑子体壮如牛,不敢接招,又看见那鞑子招式老了,已经无法收回。
于是右脚往右前方一个滑步,身子往右边一躲。刀却扛在了自己左肩上。
躲过了壮硕鞑子的致命一击,却看见那鞑子劈刀用力过猛,因为惯性向前冲去。
机会难得,柳保泰拧胯猛砍,肩上的宝刀横击在那强壮鞑子的腰腹部。
或许是因为惯性大,或许是因为柳保泰腕力惊人,或许两个原因都有。
这一刀竟然把那个强壮的真鞑子砍为两截。惊的阿哈们退出去四五米远。
鞑子们见这人如此英勇,又见他居中指挥,于是集中攒射,不多久就把柳保泰射成了一个刺猬。
虽然三层铠甲挡住了箭头的大多数伤害,但是梅针箭特殊的破甲功能和特别细长的箭头,还是扎进了铠甲。
劳累加上流血,柳保泰渐渐不支。
那冯效国也终于挂了彩,让人一箭射在右臂上,长枪落地。
只得拔出腰刀作战。
倒是赵大通这个卖枣的粗鲁汉子,此时发起了威风,轮着一个十五斤的铁棍,打的鞑子进不了身。
他武艺粗疏,倒是没被神箭手照顾。
柳保泰大喝一声
斜眼却看见冯效国泪流满面。
“我终于是,害死了大家!”
鞑子渐渐把众人逼在一个百十平米的场子中间。
柳保泰能够看见对面那满鞑子脸上嗜血的笑容。
“吾命休矣!”
正在柳保泰等人决定死战的时候,却听见村外响起来了数声铁炮,房顶上的鞑子射手被一个个打落下来。
接着便是津云小太郎的呐喊声“狙撃つ”
柳保泰大喝道“总兵大人的援兵来了!”
鞑子首领听说是总兵大人的援兵,又一看明军的火器竟然能在六十步之外打死穿三层铠甲的披甲人,
料定来的必然是大队精锐明军,又见军心已经乱了,那围在中央的七个人和打了鸡血一样,刹那间砍死了三个真鞑子。
于是大喊一声“大人比!撤”
众鞑子齐声应诺,纷纷撤了围,往村东头跑去。
在那里就有他们的马匹,骑上就可以摆脱这些尼堪了。
众鞑子都撤退了,但是那几个满洲的军官却带着十几个射箭的好手在那里殿后,他们时不时的向柳保泰和赶来的援军等人射箭。
箭法精准,登时就射死了五个人,射伤了十个人。
柳保泰肩头又中了一箭,好在铠甲坚实,似乎并没有射透了。
津云小太郎命令铁炮手齐射,但却因为天色太黑,而又下着雪,射击效果并不理想。
都打在了满洲兵躲藏的土墙上了。
那满洲兵见明军火器打空了,便有恃无恐起来。打的明军抬不起头。
津云小太郎吃气不过,抱起自己研发的三十钱大铁炮,装上药,对着那土墙后面人多的地方,就是一炮。
顿时打塌了土墙,飞溅的铅丹,崩伤了躲在墙后面的三个鞑子。
那鞑子军官心说“这路明军竟然还有佛郎机炮!看来真是得跑了!”
他心下已经有些慌了,又见众鞑子此时都已经上了马。
于是便吩咐几个得力的亲兵驱赶着十几匹驽马并从村民手里掠夺的几头耕牛,堵在了路口。
那殿后的几个靠着驽马的掩护,骑上了骏马,滴溜溜的打马就往外头逃去。
冯效国道“咱们追不追?”
柳保泰道“不追了,他们以为咱们人多,一追漏了馅,咱们怕是不好收场。”
统计大战的战果,柳保泰一方战死了二十四人,负伤了近三十人。
打死了三十六个包衣兵,十二个真鞑子,另外又俘虏了两个包衣,虏获了鞑子丢弃在路口的十匹老马,一头耕牛。
多亏了铠甲厚实,幸存的七人,都是皮外伤。止血后,养上半个月,就能康复。
逮住的这两个包衣,嘴里说的既不是满洲话,也不是蒙古话,更并非是汉话。
只得绑了,等送去石门关再说。
战死的弟兄们,当然是不能委屈,都安顿到了荒村的谷仓里面。
为了稳妥起见,柳保泰等人决定,天亮之前先不出村了。
于是,命令铁炮手都上了房顶,占据了制高点。
一切都处理好了,柳保泰这才觉得疲劳,脸色苍白的他吃了止血药,在满洲军官住过的农舍里面埋头睡下。
这女真军官倒是会享受,竟然还盖了一床上好的毛皮被子,他睡的舒服,却不经意间发现枕头下面有一小包金银。
约莫有一百多两,想来是他们掠夺荒村居民们获得的,因为在那些银手镯上分明还有暗红色的血迹。
他看了看,扔到一边去,只管接着睡。
等到天大亮的时候,冯效国便派了几个骑兵往石门关报信去了。
待他们刚出发。
又命令营兵把战死的弟兄绑在缴获的驽马上,把打死的鞑子一一脱了甲,割去首级。
众人面对一地死尸,个个都是相顾无言。
尴尬的寂静中,津云小太郎纳罕道“怎么蓟州的援军还是没到?”
冯效国苦笑道“成是想让咱们尽本分去。”
看见小太郎满脸通红。
他却拱手道“感谢百户大人救命之恩!”
津云小太郎客气道“这也是武士的本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遵化南边的东虏大营里面。
一个四十岁上下,枣红色脸庞,留着鼠须的人正在听一位刚刚挨完鞭子的分得拨什库的禀报
所谓分得拨什库就是后来的骁骑校。
良久道“巴克实,你因为宿营的时候没有派遣哨探,吃了尼堪兵的大亏,失陷了十二个女真健儿,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斩获。按理说是应该惩罚的,但你禀报的军情非常有价值,所以大汗我不就重罚你了,只是把你在这次关内的虏获半数罚没。”
那巴克实感激涕零道“主子对奴才恩重如山!”
而后,那枣红脸汉子走上跟前,冰冷冷道“给我看住了你们的贝勒,莽古尔泰。”
目送巴克实,一瘸一拐地出了大帐,那满洲酋长捻着胡须道“火器精利,着重甲的明军?”
随后,嘿嘿冷笑了两声,背着手看起了地图。
巴克实,也就是那个在荒村和柳保泰大打出手的鞑子武官。
他回到了自己的营地,却看见几个花白头发的战友在门口等着,另外的则是自己牛录下面几个垂头丧气的领催。
为首的那个骂道“巴克实,你怎么当的差?不仅折损了我的十个高丽阿哈,还害死了我的孙子?”
稍年轻的那个骂道“主子让你们去侦察,你倒是好了非得虐杀尼堪百姓,这哪是巴图鲁的行径,所以才遭了报应,让尼堪兵打败了。”他边说,边哭,“我的小儿子,老疙瘩,今年才十六岁,是神箭手,你倒是赔得起么?”
巴克实听了之后也是一脸痛苦,他又想起了那个叫作屯多的年轻小伙子,他是多么正直的人啊,在荒村,大家都玩着命的奸淫掳掠,只有他在一边念经。
“论起来,他还是我的表弟,这么好的孩子啊,怎么反而死在了尼堪手里!”
他忽然又想起来了被砍为两段的阿克顿。
心里痛苦,竟然一边流泪,一边打起自己的脸来。
一直沉默的第三个老人道“高丽阿哈,死了就死了,我们自己认一半;但是死的十二个女真人,你要赔偿!”
其余的两个老人附和道“赔偿!”
巴克实咬了咬牙道“我们没能把兄弟们的尸首带回来,对不起老人们了,自愿受罚,每个阿哈赔一个汉人阿哈,外加五两银子铠甲钱;每个女真人赔三匹马,十头羊,十匹布,五个汉人阿哈,另外再加十两银子。我们几个活下来的,均分这笔赔偿责任。”
老头们,这才放过了巴克实,但是那个死了小儿子的还是在那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