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长安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目光复杂道:
“你又要走了?”
男人挠了挠头道:“没办法,本来就只是一道存世幻影,那家伙没‘睡醒’前,还能借用他的力量反过来压制他,可如今他已经苏醒,再想像以前那样可就办不到了,那家伙好歹也是我们三者间保留最完整的,就当给他留点面子吧。
对了,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应该算是我们间的第二次道别?”
他微笑说着,身影却显得愈发淡薄缥缈,就如无根之水,即将干涸消失。
纪长安突然面露狐疑道:
“你是不是还留了几道类似的幻影在其他地方?
男人愣了下,思索片刻,神情严肃笃定地否认道:
“没有!哪来这么多存世幻影,你当种花呢,一种就是一大片?”
“昔日的我舍弃所有‘荣耀’,也才勉强铸就了这一道幻影,代价之大,日后你自会知晓。”
纪长安沉默了会,摸了摸鼻子缓缓道:
“可我总觉得以后还会在其他地方见到你,你说如果到时候真的见到了,我该怎么和死了两次的人打招呼?”
男人无辜地眨眼,沉吟少许,一本正经道:
“不必太客气,叫声老大哥就行,实在不行去掉‘老’字也能接受!”
纪长安不吭声,只是斜睨他。
男人无奈摇头道:
“其实我也很希望当年能多留几道幻影,来见证你的日后,我想这一点,外面的我应当也是如此期盼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更希望能一直待在你的身侧,见证你的成长。”
他轻轻拍了拍长安的肩膀,遗憾道:“只可惜有心无力啊!”
纪长安只是沉默。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从男人身移开,望向他背后的金色神国。
神国至高处的位置出现了空缺。
原本高坐在那的男人,已经离去。
纪长安转移话题,故作担忧道:“赌约结束后,这家伙会不会赖账?”
男人咳嗽了两声,委婉道:“这个……那家伙应该做不出这种事,这家伙比较好面子。”
“话说回来,你选择的那名女子真的能行?”
纪长安挠头道:“井小姐的话应该可以吧,再说这迷境里也没人了。”
男人不禁恨铁不成钢道:“你小子……既然没多大把握,那为何赌注押那么大?”
纪长安一本正经道:“我又不好面子。”
这一次换男人愣了好一会,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冲着纪长安竖起了大拇指。
纪长安与那位的赌约,其实亦是当年的男人与那位间的赌约的延续。
神性所化的那位不愿过多插手尘世之事,认为这座人间不值得。
可当年的男人却不这么认为,而现在看来,如今的纪长安也并不这么认为。
对此,男人其实很欣慰。
纪长安忽然开口道:“你不是说世间生灵皆有三性,可你死了,我们不就只剩下神性与……我了?这不就失衡了?”
他说的很慢,一字一顿,语气态度却是异常严肃认真。
男人望着另一个自己仍旧在最后用一种委婉的语气表达着他的希冀,心中多少有些开怀。
他问道:“长安,你知道与神相对的是什么吗?”
纪长安琢磨了下,试探道:“恶魔?还是邪神什么的?”
男人伸手落在他的肩膀,温和道:
“是人,却又不只是人,是这世间一切与人处于同等地位的凡灵。”
“所谓的人性,其实便是凡性。”
“长安,你知道当一尊真神……”
纪长安目睹着身前的男人在最后一句话时骤然情绪高涨,眼中跃动着炽烈耀眼的光芒。
那时他眼中的光芒是那样闪耀而刺目,以致于让长安下意识避开视线,不敢直视。
可那炙热耀眼的光芒却突然黯淡熄灭。
犹如一轮冉冉升起的大日骤然西落,世界再度沦陷黑暗中。
话语断在半空,刚起了个话头就结束的男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目光黯淡,轻声自语着:
“罢了……还不到时候……”
纪长安面色复杂。
他很想在此刻抓住眼前的男人质问这家伙究竟想说什么,能不能不要在最后关头掉链子,说话请一次性说完,最讨厌的就是说话说一半,做事做一半的人了……
可他还是没能问出口。
因为他从没见过男人这么伤心失落的一面。
在他留下的那些记忆中,他永远都能笑着面对任何事。
哪怕是面对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强敌,他也能自始至终保持淡然面对,他的眼眸永远明亮如星辰。
可是这一刻。
星辰黯淡无光。
纪长安只能陪着他保持沉默,望着前方的金色神国,脑海中一片空白,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长安,你有没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说出‘我是纪长安’这种话,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身份?”
“啥……我为啥要这么做,这不是自我介绍,是莫名其妙吧?”
“啧,这一代年轻人不行啊,我当年就这么做过,在我自己建立的帝国中!”
“呵呵,然后呢?迎来帝国子民的欢呼爱戴?”
男人剧烈咳嗽了好几声,似乎是被呛到了,拍了下自己的头,就当做这事过去了。
事实当年在某些人的怂恿下,做出如这番举措的他,其实遭到了不少水果蔬菜蛋制品的投掷,以及怒骂声。
当然,这也不能怪那些围观群众,毕竟当时帝国初立,见过他真容的帝国子民实在太少,而即便见过,似乎……也不会觉得在街大喊大叫的神经病会是他们伟大的君主。
嘛,这也能从侧面证明他深受爱戴!
男人悻悻地在心中安慰着自己。
二人间再度陷入长久的沉默。
气氛逐渐变得压抑。
男人轻声问道:“长安,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纪长安转头望着男人,男人没有看他,只是目光平静如水地看着那座金色神国。
“有一些认知了,不过说实话,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是……”
纪长安挠了挠头,语气迟疑。
男人微笑着接过话头,温和道:
“仍是有些难以置信,无法接受?还是说……觉得太过遥远,下意识的就不想去多想?”
纪长安默然。
就好像独自生活了很多年的普通人,突然在某一天得知自己的前世其实是帝国的君主,乃至更高,第一反应其实往往不是难以置信、无法接受,而是困惑。
困惑纳闷于自己普普通通,家中无房无田,兜里没钱,身后没人,骗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究其原因。
无法是因为太过突然,其中的差距又同站在地面仰望头顶的群星。
当连清晰望见都已算一种奢侈时,何尝会想过触及?
即便是从男人那里接过了部分记忆,但那种遥远的感觉,却始终不曾彻底消散。
他与另一重身份间始终存在着一层隔阂。
可身边每一个人的改变,包括已经前往境外的夏花婆婆等人,又或是离去的林珞然,一拳砸塌地狱之眼的顾爷爷,陷入沉睡的叶姚姐,以及和陈浮生间的会面,乃至是某个男人突然闯入自己的世界,又如流星般坠亡……
这一切又在反复地提醒自己,有些改变无法回头,有些选择无需经过你的点头。
在东境大劫后的那一个月内。
纪长安偶尔会怔怔地抬头眺望如洗的秋日天空。
那时的他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他的生活中,与数个月前相比没有什么改变的,或许只有头顶那依旧湛蓝澄澈,看了七年之久的天空吧。
男人看着发呆中的年轻人,就知晓自己猜中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禁摇头埋怨道:
“那家伙这些年来究竟在干什么,难道一点铺垫都没有吗?”
男人口中的“那家伙”,自然是外面的自己。
纪长安摸了摸鼻子,帮某人解释道:
“他说想让我度过最无忧的岁月。”
听到他的解释,男人的目光变得很奇怪,似感到好笑,又好像很无奈。
他望着这个居然还在帮“自己”解释的年轻人,这个不再是他们初次见面时见到的少年的年轻人。
忍不住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头。
“纪长安啊纪长安,我现在也有些怀疑了,难道仅仅是丢失了过去的记忆,就让你变成了如今的你?”
“可若真有如此简单,那我们又何须……”
话语戛然而止,纪长安下意识追问道:“何须什么?”
男人顿了下,面色有些犹豫,似乎想跳过这个话题,可最终还是说道:
“其实就我们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你应该猜到了一些。”
“万年前神性的他陷入自囚状态,新生的我成为了我们的‘主体’,而在我选择以身为火种,唤醒群星之灵后,你就成为了我们的‘主体’。”
“嗯,你可以理解为……轮岗任?”
“当然,由于某些原因,你的现世推迟了很多年,而当你出现在这座世界后……
你做了很多违背我们意志的选择,具体就不多说了。
总之当时为了镇压一意孤行的你,中途苏醒的我付出了很大代价,甚至不得不找来安格烈,借他的力量填补你某些方面的‘空缺’。”
“那时候,其实神性所化的他短暂苏醒过。
而在如何处理你这个问题,我们的意见基本相左,不过好在我技高一筹,又送他乖乖回窝睡觉去了。”
说到这,男人耸了耸肩。
纪长安神色严肃,插嘴问道:“你们各持什么意见?”
男人轻描淡写道:
“他觉得本性决定一切,哪怕去除你的记忆,让你恢复最初的‘白纸’,可最初的天性决定了你的未来不会有太大改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男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所以他主张将你镇压在这座金色神国内,与他一起永眠。”
纪长安张大了嘴,望着眼前辉煌却死寂沉沉的金色神国,心中庆幸之意油然而生。
他悲愤道:“你确定他是神性不是兽性?”
望着对“兽性”一词耿耿于怀的长安,男人好笑地摇头,轻声道:
“其实我最初的时候,也做过这个打算,但这是最坏的打算,说到底,当时的我其实是认同他的看法的,只是不赞同他解决问题的方法。”
“长安,对我们这些生灵来说,个体意识的诞生绝非偶然,说一声应运而生也并非不可。”
“所以那时我在想,既然我和他已经‘出局’了,那为何不多给你点机会?”
“毕竟与我们相比而言,你的诞生实在太过崎岖坎坷,我始终觉得,你会带给我们谁也想不到的惊喜!”
“所以,我将自己的存世根基融入你的根基之内,填补了你先天的空缺。”
“而为了避免你真的出现‘本性难移’的一幕,我可是下了很大的一笔功夫,就现在来看,效果似乎出奇的理想。”
男人笑眯眯地揽过他的肩膀,唏嘘感慨道:
“理想到我都怀疑是不是哪出了问题,导致我们家的长安被人掉包顶替了!”
纪长安没好气地推开他。
却推了个空。
那只揽着他的手臂,化作了最纯粹的流光从他的指间逃走。
他面色一怔,眼底有些惊慌。
“长安,外面的我太抠门了,我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所以我给你留下了一份礼物。”
“一份……我要你当着整座世界的面,大声说出‘我是纪长安’的礼物。”
当男人的身影再次如泡影般消散。
他的脸庞满是灿烂笑意,眼中又一次燃起璀璨耀眼的火光。
似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种。
他俯身在他耳边嘱咐道。
而在最后的最后。
男人又恢复了往昔的神色,笑容温柔而飞扬。
他拍着长安的肩膀,望着而今彻底“凝固”的金色神国,笑眯眯道:
“年轻人就当有年轻人的风采,不然等到了我们的地步,多少要顾忌、考虑到各个方面。”
“张扬跋扈,肆无忌惮,这对年轻人来说应该算是赞美的词汇。”
“长安,身为天国第一主君,可千万别给天国序列丢了面子。”
那时候的纪长安看着眼前出现过的一幕,望着如流沙泡影般消失的男人。
只是拼命点头
他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