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老人带着他朝东门外走,男孩觉得有些困惑。
特殊时期里,巨岩城的城门会在夜里十一点关上,于早上六点打开。只是男孩不太清楚,这么大清早林卡特要带他出城做甚?
男孩在城门洞里张望一下,并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守门人。林卡特向着这个面容冰冷的卫兵出示了帝国发行的通行文书,顺顺利利地带着男孩来到了城外。
身为星风学院的导师,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去说去做,自会有人帮他准备好。
还没等男孩呼吸够新鲜的空气,林卡特望向他说道:
“抓紧我。”
男孩立刻明白了老人的意思,抓紧林卡特的衣服。
又是一阵眩晕呕吐感,男孩已经在一片他从未抵达过的区域。
他努力地抬起头,所见之处皆是一片棕黄。
棕黄的帐篷直抵天际,像是一条巨龙,盘延在这片大地上。
只有那一顶雪白,在棕黄之中极其显眼,像是巨龙的心脏,更像巨龙的逆鳞。
林卡特拍了拍男孩的小脑袋,示意男孩跟紧自己,大步走入那顶雪白,朗声说道:
“星风学院林卡特,前来拜访帝国元帅!”
男孩急忙跟着林卡特一同走入帐篷。帐篷里约有穿着笔挺军装的十人正开着会。桌上摊着一幅极大的地图,地图上插着一面面绘着不同图案的旗帜,还有一根根箭头指向地图尽头。最上位者见到老者后,先是对着地图一拂手,地图便立刻蒙上一层让人无法看清的白雾,接着他才站起身,露出一幅惊讶模样叫道:
“林先生!今天有何事拜访?”
正是帝国元帅,希斯。
男孩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一个劲盯着那个高大男子,心中有股奇妙的滋味。
其他人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跟着老者走进来的男孩,于是其中一人蹙了蹙眉头,沉声说道:
“军营重地,闲杂人等请立刻退下!”
说着,就有军官起身准备将男孩拿下。希斯立刻制止了其他军官的动作,望向林卡特问道:
“林先生,这就是你要拜托我的事情?”
林卡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甚喜欢帝国,但是他还是很喜欢聪明人的,说起话来省力气。
希斯捏了捏下巴,冷静地对林卡特说道:
“我需要一个理由。”
这些从战场里厮杀出来的将士们怎么不能看出来,这个又瘦弱又无力的男孩,就是他们最为厌烦的累赘。他若死了倒还好,但他的死很有可能会连累一批人跟着他一起死。如果军营收下这么一个孩子,这简直就是给邻国送到嘴边的天大笑柄。
于是林卡特补充道:
“我只需要他是军队的一员就行,不需要他上战场。听说曦暮小姐一个人生活在巨岩城里,这家伙别的不行,照顾人倒是很有一套。”
希斯眼睛微眯,有些感兴趣地说道:
“若是这般倒也无妨,只是没想到林先生竟然能为一个孩子做到如此地步,星风不会有什么说辞吗?”
星风学院前来观测者,若有半点倾斜之举,那就需回星风学院禁闭五年。
从星风学院成立伊始,它就是整片大陆最为独特的存在。它见证了无数历史的诞生,目睹无数王朝的陨落。星风学院是一个独立于世界的观测者,毫无感情地记录着大陆发生的一切,不同情、不预测、不干涉,只是单纯地进行那最为质朴的文官工作。现在林卡特所做的事情,正是稍稍有一些越界的嫌疑在里面。
林卡特也是脸色黯淡,说道:
“这个小家伙一个人养着五个孤儿,又被人欺凌。我实在看不下去…”
“那先生你把他们全部照拂住不就行了?”
林卡特脸色一僵,他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寻得一天生雷魂女孩作为弟子已经耗尽福缘,如果再将其余几个完美苗子给采走,就会引得福缘撑散最后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年轻时候自然是半点不信这些,只不过随着年纪越长,林卡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愈发相信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
于是他咳嗽一声,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
“事实上,我已经将他们庇护于星风宅下。但星风学院不能庇护他们一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所以我带男孩过来,就是让他们以后自力更生,凭着自己的努力创出一番天地。”
这话说得义正言辞大义凛然,不禁让那些刀尖舔血的军官们也佩服起这位大魔导的心胸。
于是希斯望向了男孩,询问道:
“你叫什么?”
男孩一愣,有些慌张地扯了扯林卡特的袖子。于是林卡特向希斯解释道:
“他是一个哑巴,说不了话,也没有名字。那些孩子只知道叫他哥哥,也没有个具体名称。”
希斯失笑,无奈地说道:
“总不能‘那个谁’来‘那个谁’去的吧?有一个名称总是好的,能有一个东西承载人们对你的印象。要是一直没有名字,但是以“男孩”称呼,世间这么多男孩,哪个才是在指你?”
男孩只是摇头。希斯所说的话他也能明白,不过他从未想过自己需要名字来让别人记住。
一颗没有根的浮萍,又需要去承担什么印象?
希斯哑然,但他也不是在意这种细节的男人,只是提醒道:
“暮儿的脾气有点倔,平日里也有一些坏习惯。虽然她是一名队长,但最近时间特殊,如果你能拦着她不让她往军营跑,我记你大功一件。”
其余几个军官听了,竟是各个点头表示赞同。这些人都知道,那个十五岁便要踏入震岳境界的小姑娘究竟是多么重要的一根苗子。甚至还有人认为,再过十年,曦暮就会成为帝国第一位女将军。所以这个时候一定不能让曦暮出任何纰漏,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希斯拉出凳子坐下,拿起羽毛笔蘸了蘸墨水,便写下一封说明情况的信件,交给男孩道:
“她平日里住在北城区一片,记得不错的话应该是一家叫‘莉莉娜’的酒馆里。如果她惹了麻烦,还望你多多担待。”
希斯不清楚男孩的根底,但他很清楚林卡特对男孩的关注,所以语气也格外的平和亲切。男孩一愣,接过了信封,下意识交给了林卡特。
林卡特叹了一声,接过了信封,对着希斯点了点头感谢道:
“来日若是有空,务必来星风学院一趟。”
“一定一定。”
两人皆知此为客套话,表面上寒暄一阵后,林卡特便带着男孩离开。
男孩走出军帐前回头看了一眼,几名军官皆是擦了擦汗水,眼神隐晦地盯着林卡特的背影。希斯注意到了男孩的眼神,朝着他和善一笑。不知为何,男孩觉得不能久留于此。
男孩抓好林卡特的手臂,在林卡特的提醒后闭上了眼睛封闭一感,好让自己能更快恢复。
熟悉的撕扯感与眩晕感,男孩倒是已经没有呕吐的欲望。接连这么几次,他竟迅速地适应了。
等到了东门,林卡特突然转头对着男孩说道:
“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被学院惩罚的。嗯……应该说不会被惩罚太多吧。”
男孩将信将疑地看着林卡特,只信了一半。
林卡特没有多说什么,拍了拍男孩的脑袋,感慨道:
“别总是为了别人想,有时候多为自己想想吧。你的命是你的,不是别人的。我这个老头活了都有十多年了,还没轮到你这个小屁孩帮我操心的份。”
男孩低下了头,终于还是收下了老人递过来的信封。
在林卡特的人生之中,他鲜有无法理解之事,眼前的男孩可以算上一件。
一个已经自身难保的孩子,为什么却在用尽全力为他人而活?这样环境出来的孩子,非但没有染上一丝一毫的恶习,却是真正得像那书中描述的圣人一般。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心智心态?
林卡特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他在收到学院来信的时候就已经大吃了一惊,如今的感慨不过是附加的小菜罢了。
不过他一想到马上还要跑去塔克赞联邦驻扎的地方去通告一声,他就觉得头大。
生命永恒】出世这件事,谁都想从中分一杯羹。只不过大家都偷偷摸摸地想要浑水摸鱼,就你塔克赞联邦堂堂正正地在帝国头上拉屎,闹得局势顿时不明朗了起来。到了这片平原也不正式开战,就是每次都偷偷摸摸地尾随帝国军队放放冷枪,被发现了就立刻逃跑,将恶心人发挥到极致。
这种摆明了就是来抢东西,甚至还在等你把东西先找出来的强盗,简直让帝国军人抓狂到头炸,也让作为记录者的林卡特啼笑皆非。
塔克赞联邦的空间大魔导可以说是全大陆都极其稀有的宝贝。虽然突破不了帝国的国域领域,不能直接在帝国疆域内开辟空间通道,但在这片世间共有的纳措平原浅层开出一个通道却是足以办到。更何况塔克赞联邦派来的正是军队里以谍报与奇袭著称的“癞”,这塔克赞联邦的特别行动队,横跨了整个帝国版图来到了纳措平原,将机动性与恶心人发挥到了极致,如同一条滑溜无比的泥鳅在帝国面前不停蹦跶。
不过考虑到塔克赞联邦建立的传说、曾经帝国内部的那场巨大分裂以及那些流传于小说轶事中的‘野史’,如今塔克赞联邦的掌权人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却又是不难想象的。只不过这种仿佛丢了一坨黏人的大粪到别人阵营里的事情,总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谁能指望这两千人在与帝国大军冲撞的时候掀起什么大波浪?无非是告诉大摇大摆地帝国你的老婆我也盯上了,不好好看住就要被我睡了。而当帝国发起狠来,这支特殊作战部队就立刻化整为零,用‘一盘散沙’迎接帝国的铁拳,让那些想要一鼓作气击溃他们的帝国军人发现一股力气全打在了空气上,更加让他们心里发闷。
钓上了的鱼不小心滑溜脱手,在入水前还要在岸上蹦跶一下才回水里,这气不气人?
东门门口并没有密集的居民住宅,而是有着大片空地与耕地。巨岩城的历史里共经历过十二次兽潮,作为最先迎接兽潮的自然便是东城这片区域。学聪明了的巨岩城居民自然就把这片区域空置,只有最底层的才会选择居住在这片区域。
“垃圾洞”是人们倾倒欲望和污秽的场所,而这里则是被人们遗忘的场所。
林卡特叮嘱男孩在这里稍等片刻,他去去便回,留男孩一人待在这里。
男孩终于能够好好地打量这一片区域,他虽从这经过两次,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里的细节。
这片区域距离主城区约有两公里的距离,只有几栋零零散散的屋子孤零零地矗立着,反倒衬的这里有些人烟罕至。
从世界各地前来的旅行者和冒险者绝大多数会选择从最繁华的西城区域进入,于是西城门口商铺与酒肆最多。东城门也可以很热闹,每天出入的冒险者的数量也极其庞大,但却依然没人敢在这里投资商店饭馆,都在两公里外的主城边缘扎堆。不过到是会有小摊小贩推着餐车来这小赚一笔,最多也就是来这赚一赚快钱。
耕地上的作物正静悄悄地成长着,饲养的鸡鸭鹅猪在各自棚子里安静地守着。牛羊则是饲养于城外,牧场主人看来是赶早出去,小屋房门紧锁。
这个时间点,已经有冒险者开始出城,但他们都行色匆匆,并不会注意这片有些苍凉寂寞的土地。他们的世界是快意恩仇,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广阔无垠的世界,怎会注意这片荒凉。
男孩也是,他看着这片土地,只觉得心口压抑难受,不想再去多看。
下一刻,林卡特就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正如林卡特所说,去去便回。
只是林卡特脸色有些发黑,一想到联邦那个挂着欠扁笑容的年轻指挥官,他就想狠狠地朝那脸来上一拳。
年纪轻轻说话却是阴阳怪气,着实让雷大魔导憋了一肚子气,原本没做亏心事的林卡特,硬是让他说的像是做了天大的偏袒事。
男孩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林卡特一眼,又赶紧低头避开林卡特的视线。这个小小举动害的林卡特心中憋屈又加一层,再一想到学院寄来的信上内容,林卡特只想捶胸顿足大喊几声去你妈的。
放出的狠话就如那泼出去的水,既然说了自己无事,那就要摆出一副无事的样子,黑着脸像什么话。于是林卡特只能挤一挤笑脸,拍着男孩的肩膀说小伙子以后多多努力,以后一定能有大出息。
这短短半天,林大魔导就已经违拗心境数次,已经比几年加起来都要多了。
等两人回到宅邸,已是半个小时过去。跟着伢上了三楼的卧室,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男孩突然浑身失去了力气,躺倒在大床上。
正如林卡特所说,床又软又舒服,人躺在上面仿佛像是躺在云朵里。男孩当然没有真的躺在云朵上过,只是他每次抬头仰望天空时,都觉得那团云朵一定足够柔软,才能让天神老爷躺在上面。
被子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一种奇特花香,让人心神不禁镇定下来。钻入被窝之中,温暖将全身包裹,真就是那书上所说的‘温柔乡’‘英雄冢’。
那咯得人生疼的床板,与那冬夜里只能堪堪避寒的破烂棉套。虽没有这般舒适温暖,却也是男孩极为感激的存在。
此时的男孩,觉得那天神都不一定有他这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