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侯爵的宫廷法师多萝西在她的主人离开后就陷入了四股强烈的恶意中,她再难以维持孤傲的姿态,她瞳孔放大,惊惧张望着。
她是传统宫廷法师一脉,进行过第一次精神蜕变,也就是俗称的中位法师。但作为侯爵信赖的助手,她并不需要学习战斗,处理公务和防护诅咒才是她擅长的。
多萝西对于学院派毫无敬畏之心,这不代表她的力量能抵挡住这堂而皇之的恶意,哪怕她对防护法术颇有心得。
法师与法师之间的差距有时候比鱼和鸟的差距还大,即使他们的力量大小并没有太大区别。
只是几秒钟内,她一身的防护咒就被层层破开,皮肤好像靠近火焰般刺痛着,眼前的景物趋近模糊,大脑对下左右的定位都混乱了起来。
“是拜垂拉法师学院的“置换者”尤埃尔,剑吻湾的“快炎”奥日巴,观星塔的塞隆夫人,奥秘之眼的“转珠”彼勒戈维。”她努力辨识出这些人的身份,满怀恶意地记住这些名字,然后准备屈服——她没法报复回去,只要他们不是用显而易见的手段进行攻击,谁也证明不了他们犯了罪,这就是施法者之间争斗的独立性。
“多萝西小姐,我以为施法者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不该受到这些轻浮女人的指摘,因为她们在力量和地位比之我们远远不如。”大名鼎鼎的“快炎”说。
奥日巴已经很老了,头顶失去了全部毛发,只在外缘留下浅浅一圈发白的短毛。代表衰老的皱纹和随着岁月流逝越发难以控制的发福身材反而使他年轻时鹰目驼鼻的凶相得以柔化,不再显得咄咄逼人。
不过,刚刚也正是他第一个出手制住了多萝西,证明“快炎”不仅没有慢下来,而且火力也不减当年。
“让那些商人和神职者瞧见这试炼已经是我们最大程度的忍让了,克鲁伯夫人不能拉更多凡人来了。”尤埃尔态度很坚决,酒糟鼻几乎在发光。
【那你们应该自己去和她交涉!】多萝西敢怒不敢言。
这些老年人在魔法领域的经验最少也比她多三十年,其中“快炎”和“转珠”还参加过大雪崩战役,而且撤退的时候都是正面突围出封锁,这种人她就是单挑也决然胜不过。
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用法术收束了声音,在外人看来,他们只是轻轻地弹动嘴唇而已。
“我们知道侯爵大人不太可能听从我们的建议,所以希望你能配合一下。”戴着蓝丝巾、金色头发用发网在头顶箍成小球的塞隆夫人摇了摇头,她的力量虽然束缚住多萝西,但也保护她不受其他人控制不住的余力所伤害,这让多萝西少恨了她一点儿。
“你只需要向侯爵大人声明法师的尊严须得到维护即可,我们不会强求你一定成功,因为你也没有那个能力......”
现在多萝西恨她胜过其他人了。
德尔塔理所当然地没有缺席这一场对话——以旁听(偷听)的身份。
他和其他人一样发现不了这些老家伙的施法痕迹,但那明晃晃的恶意可瞒不住他,接下去只要稍作观察和推理就能发现事情的真相。
“这就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吗?”哈斯塔好奇地问,他很疑惑这些法师里的老前辈为什么只顾着威胁同为法师的多萝西,而不是作为侍卫的骑士。
“所以连法师都会讨厌法师。”德尔塔嗤笑道:“被法师当同类,那你最好是个全才,优雅知礼又渊博,不然总会有惹其他人不高兴的一天。这脾气还只对自己人撒,对外人却是和颜悦色,这种行径简直像在家啃老的社恐肥宅一样,暴躁却自卑。”
“我怎么感觉你在鄙视什么人?”迪亚哥盯着他,并不是因为有读心术或者灵视能力,他只是和德尔塔太熟了,什么微表情也瞒不过他。
“怎么会,”德尔塔堆起笑容,但有一种虚假的恬淡感遮也遮不住:“这里可都是体面的绅士小姐,哪有什么人值得去鄙视呢?”
“哈,我可不信,你可是我们中最坏心眼的一个。”
“你这么说真叫我伤心。”德尔塔在现实环境中佯装委屈地叹了口气。“话说你们是怎么说服助教放你们进来的?我记得你们仨可不在名单。”
如果是刚认识的人,这么说大概会被当做是嘲讽和攻击,不过他们已经很熟了,不会有这种误会存在。
迪亚哥诚恳地点点头:“我们的确不在名单,但既然我的养母是副院长,那么名单添几个人也不是不行。”
“还真是光明正大啊。”
“世界总是如此奇妙,不是吗?我也经常惊讶于妈妈的好人缘。”
德尔塔翻了个白眼,继续应付哈斯塔的问题。
这是他的责任。
“他们在畏惧什么,竟使他们不敢直接对女侯爵提意见?难道是权力?”哈斯塔感到好奇,萨莎·克鲁伯到目前表现得非常和善,尤埃尔之前质疑过一次她,但她也泰然接受。
德尔塔却告诉他答案就是这么简单:“没错。”
“我以为我们加入的组织还算独立。贵族没法因为这种小事插手过来。”
“学院已经不再算是纯粹的中立组织了,就算是,他们也无法摆脱自己的社会身份。而社会身份是一定要分高下的。从萨莎之前的态度来看,谈判也很难解决问题,她很有可能会一边认同一边用行动拒绝。这几个老家伙都很激进,但袭击贵族是违法的,而这个宫廷法师在社会地位却和他们相同,所以事情发展成这样是顺理成章的。”
哈斯塔无法理解他们的选择:“正常的沟通无法解决么?还是说他们已经忘记平等的交流是如何进行的了?”
法师之间很难见到平等,论资排辈是扎根于传统的陋习,这陋习的年纪比迪索恩立国的时间都长,久远到从黄金纪元就开始了。
“在同样的行为不做两次尝试,这大概是不成文的规定了,尤埃尔之前劝说过一次了,女侯爵也用了自己的理由搪塞过去......”德尔塔说到这里,竟隐隐地对四位大师的举措有了微末的认同感。
这似乎真的是无奈之举,不过这些规则毕竟也只是本地的粗陋规则,他这个外乡人不必像他们一样循规蹈矩。
“其他人我们不知道,但尤埃尔寿命将尽,又没有留下子嗣,他该无所畏惧才对,权力还能影响得到他吗?”
“即使他不怕死,无有子嗣,他也有自己疼爱的弟子;即使他不疼爱自己的弟子,也一定关心自己的遗产能不能按自己的计划分配给朋友或者投资进他以为正确的项目;即使他身无长物,视金钱如粪土,他也一定希望自己研发的技术能冠自己的名,而不是在史书中抹去自己的痕迹,被他人冒领事迹.....”
德尔塔一一列举,最后得出结论:“凡是‘有’,都要害怕‘无’。”
“那我们算‘有’还是‘无’?”哈斯塔问。
这可算把他老子难住了,德尔塔张了张嘴,万万没想到这个回答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了。他闷闷不乐道:“我认为该是‘无’但事实是‘有’。”
梦魇说他知道自己没法离开这个世界了,这是真话。哪怕他佯装自己一直以此为目标,心中的绝望却没法作假。
但他既知道自己没法回去,又不愿真正融入这些本地人,如果再不交些朋友,倒像是眼高手低、故作清高的狂人,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的。
“那是‘有’好呢,还是‘无’好呢?”哈斯塔不带停顿地抛出了致命的一问。
仿佛有冰水瞬间自浇下,洗清德尔塔本来杂乱的思绪,他从这个问题中引申思考到了更高的境界。
是啊,还有什么比“无”更差劲呢?最差的“有”也比“无”好。
是时候和这个世界建立更多联系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德尔塔欣慰地笑了起来,哈斯塔能够这样旁敲侧击地引导他想开,实在是成熟的表现。
“不是,你明白什么了?”哈斯塔的声音停顿一下,疑惑道:“我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啊,我之前属于‘无’,但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发展了。”
“咳...咳嗯哼——”
【是我自作多情了........】德尔塔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庆幸自己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更多屁话,要是真说出来大概要被取笑好一阵。
“你只能待在我脑子里,这还能怎么发展?”
“我总要为以后做打算,必须现在就开始准备了。”哈斯塔叹了口气,德尔塔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叹气。
“我很感激你分享了自己的智慧。但你的人际关系和我没有半点联系,我和这个世界毫无交点,而记忆库中的情景无论怎样体验都是隔着一层雾,我无法真正体会到那些感情的存在。”
“托你的福,我知道什么是善恶,也已经学会了畏惧死亡,但同时也发现没有任何目标足以支持我生存下去。我的努力是没法反馈到主物质位面的,现实中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活着,但生死也并非我能决定,你要是死了,我也要随你而去......”
德尔塔被他说愣住了,现实中的身体举着酒杯僵硬住。
哈斯塔是他的半身,但他并不了解哈斯塔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他在现实中无论苦乐都是经历,而哈斯塔只能缩在他的记忆库里翻阅那些记忆,只能凭猜测去体验那些情绪。比起他来,哈斯塔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更加疏远。
尽管次这位同伴已经向他抱怨过类似的事,但碍于现实的行程安排,他们的作息也暂时无法改变,更没有什么需要他们自己选择的事项。
这么下去,哈斯塔的定位就要从同伴变成宠物了,因为除了德尔塔外,他和谁都没有关系,无法以自己的身份去建立联系。
自我意识的封闭是精神疾病之源。德尔塔不想看到事态向糟糕的方向下滑,哈斯塔在早期给他的帮助几乎算是救命之恩,他们之间不该有主从关系——他们是父子关系。
一想到这些不如意,他就感到心焦意乱,口唇干燥,连在宴会刚吃过的食物在嘴里留下的余味都一扫而空了:“我会找到把你分离出来的办法的。”
“我相信你。”哈斯塔沉闷地说,德尔塔几乎能想象到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垂头丧气的样子:“但其实我也并不是特别想要离开你.......”
德尔塔频频点头:“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家的港湾。”
“你......”哈斯塔失语,他突然又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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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了解到了自家孩子的困扰,德尔塔打定主意要让哈斯塔在这个世界能有正经身份,他打定主意要将之后的计划提前,在回学院之前就向其他人介绍哈斯塔。
“迪亚哥。”他要试试这件事的难易,便转头问坐得最近的朋友:“如果我说我的体内还有另一个灵魂,并且他和我一样友善、和谐,你信吗?”
迪亚哥往亚麻桌布吐了口湿漉漉的嚼烟末糊,看他的蓝眼睛里只有真诚:“我相信。”
朋友的回答短而快,德尔塔都有点不敢相信:“就这样?”
“当然。”迪亚哥一本正经道:“因为我也有一个常人无法相信的秘密......”他刻意压低声音,把脑袋往德尔塔那里凑,等到德尔塔也好奇地把耳朵贴过来,他才开口:
“在我小时候教我读书写字的学士是一只海胆。”
德尔塔:“.........”
他向大家介绍哈斯塔的计划大概要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