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说不准现在是几点钟,可看样子她真的不会来了。我咬了咬牙,终于狠下心决定往回走。我把围巾打了个结,双手插着口袋慢慢向体育场东边的出入口走去。像对抗着身后巨大的吸力似的,我走得极其缓慢,每踏出一步,都向周围一而再、再而三地张望几次,期待着她在一个不经意的角落突然出现。短短几十米距离,任凭我再怎么像跨越千山万水似的拖延,也总有走到头的时候。终于,马上要走出体育场了!好吧,一切都结束了!
正当我准备加快脚步逃离这里的时候,突然,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飞进我的视野——是她,她来了!她像一抹温柔的月光向我照过来,她像一朵明媚的彩云向我飘过来,她像一缕甘暖的春风向我吹过来,她像一条清浅的小溪向我流过来。刹那之间,我忘记了几天来所有的疲惫、烦恼和担心,一颗冰凉的心又重新燃起了熊熊火焰。于是,我立刻停下脚步,却故意把头偏向一边,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到来。
她轻轻走到离我几步之外的地方,站在那里静静地不说话,就像一只美丽的青鸟从空中翩然落下停在我旁边,然而随时都有可能展翅飞走。我可不能任她离开,急忙转过脸去,迎上她的目光。刚才只是惊鸿一瞥,现在则是刘桢平视。然而一看之下,我像触电似的急忙收回目光,那惊艳的强烈感觉让我的心怦怦乱跳,觉得自惭形秽。
其实她的衣着打扮并不鲜艳,白色的连帽羽绒服搭配淡粉色的毛衣,带两条白线的紧身黑色运动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藕色的围巾在修长的脖子上随意地绕了个圈,羽绒服的帽子上有一圈可爱的绒毛。她也没有刻意修饰自己,胭脂不曾抹过,眉毛不曾画过,睫毛不曾刷过,口红也不曾涂过。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这样的小敏真的好美,甚至比我在报刊亭杂志里看到的那些衣裙性感、浓妆艳抹、姿态妖娆的模特女郎要美上一百倍!那可能就是一个十六岁少女特有的天然、纯真和青春之美吧。
小敏这时候双手插在白色羽绒服的口袋里,娇俏的小嘴边带着一丝微笑,眼波盈盈地看着我,乌黑的短发和帽子上可爱的绒毛在正月的风中轻轻飘动。
“你……来啦?”本来想要好好质问她一下的我,这时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憋出了一句傻到不能再傻的话。
“嗯。”她点了点头,浅浅地回答了一句。
看着眼前春日般可爱的小敏,想起前段日子她对我冷若冰霜的态度,我搞不清楚到底现在在做梦,还是刚从一个长长的噩梦中醒来。带着七分迷惘,二分不安,一分恼怒,我脱口而出:
“为啥叫我过来?”
“问你个事儿。”她笑了笑,向我走近了两步,那种明艳逼人的少女之美,让我头都抬不起来。
“啥……啥事儿?”我低头盯着小敏的白色运动鞋,心怦怦狂跳,脸涨得通红,来了来了,她该不会要问我那个问题吧?
“你……那天为啥要踢我的笔?”
“啥?”她今天约我见面就为了这事儿?一场倾盆大雨把我心中燃烧的熊熊烈火兜头浇灭了,连点火星都没剩下。
“哦……我也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辩解。
“瞎说!你就是故意的!”她又往前迈了一步。
“你说故意就故意吧……没别的事儿我先走了!”我无力地耷拉下眼皮,盯着自己在地面上的影子。
“张东山,你个大笨蛋!”小敏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啥?”我抬起头,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我说——你是个大笨蛋!”她咬着下唇,亮晶晶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儿,好像蒲昌海里浅蓝色的水波在荡漾,几乎马上要溢出来。
“你咋啦?”我急忙走到她身边,紧张地不知道手该往哪放。
她忽然抓起我蓝格子围巾的一端,轻轻擦了擦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我吓了一跳,接着又冒出了一个念头:这下可好,这条围巾我这辈子都不会洗了!
“你不是有围巾吗?”我等她擦完才把围巾从她手里抽回来,可为了维护燕赵男儿的体面,故意作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就擦你的,怎么啦?”小敏凶神恶煞似的盯着我,不得不说,这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恶霸的脸。
我堂堂张东山岂是任人宰割之辈?瞪起眼睛和她不甘示弱地对视片刻之后,斩钉截铁地撂下一句狠话:
“好男不跟女斗,好虎不吃狗肉!如果一定要擦,千万别擦鼻涕!”
小敏一听,板着的脸再也绷不住了,她赶紧用纤细白皙的手遮住嘴,把头转了过去。
“神经病!”她回过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
“你真不明白我今天为啥叫你出来?”
“有点儿明白,也有点儿不明白。”
“哪儿不明白?”
“前一阵子你对我那样,不看我,也不搭理我,迎面遇上还远远儿绕着我走,好像我是一堆垃圾似的,可是今天你又叫我出来,我真的有点儿不明白!”
“唉。张东山,你真是个书呆子!”小敏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啥意思?”
“你还不知道吗?咱俩早让人家盯上啦!也不知道是谁传的,说咱俩平时眉目传情,借着问问题的名义打情骂俏,还互相写情书、传纸条,下晚自习也黏在一块儿走……肯定是好上了!班上其实早就传开了,我一开始也不清楚,前一阵子李慧芬和刘海燕跟我提起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怪不得我偶尔回头看你一眼,好多坐在后边儿的人都盯着我看,脸上阴阳怪气,似笑非笑的,更别提问你问题的时候儿了!我想着,如果这事儿传到班主任或者哪个老师的耳朵里,那咱俩就彻底完了!所以……,所以我就只能先不理你了。”
“真的?我怎么不知道!这帮造谣的兔崽子真可恶!”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像打翻了一连串儿的调料罐,恐惧的酸,惊讶的咸,仇恨的辣,压抑的苦和此时此刻贴心的甜蜜一齐涌了上来,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可在这五味混杂之中,竟然有一股奇妙的味道渐渐清晰起来,那是打破权威和专制、找到青春和美好、追求自由和梦想的味道,也是杂糅着勇敢、自豪、快乐和自我牺牲的味道。难道,这就是恋爱的滋味?我一时弄不明白。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是来自巫山之上还是洛水之中的,只应该存在于美梦之中的女孩儿,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该说些什么好。
“不好意思啊,前些日子误会你了……”看小敏沉默着不说话,想起曾经把她的笔踢出老远,我一阵心虚。
“你踢我的笔就是因为我不理你?”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嘿嘿……”我嬉皮笑脸地挠了挠脑袋:“我真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还以为你是怕影响学习所以才不理我的。可是……你不搭理我的那段时间,真的挺难受的!”
“张东山,大糊涂蛋!你以为……你以为我就好受吗?”小敏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就像雏鸟的啼叫似的几不可闻。她把头转向了旁边,一抹红晕慢慢染红了脸颊,就好像薄薄的晚霞染红了天空一样。
“你……我……”原来她心里还是在乎我的!我激动地手足无措,平时还算能说会道的舌头也像一片冻肉似的僵在那儿,嘴里半天都没有蹦出一个像样的词儿来。
小敏没再说话,她理了理耳边的短发,转身双手插着兜朝体育场里面走去。我跟在她的身后,脚步和她保持一致,像走队列似的向前行进。她的背影纤美,脚步轻盈,跨步的时候微微露出脚踝上白色的袜子,让我想起了那个难忘的雪夜。她走进体育场,在跑道上慢慢地踱着步,我在后面慢慢地跟着。
体育场的四周,照样是静悄悄的。
像海水一样的天空照样向远方无穷无尽地延伸,但体育场上方的这一片蓝得尤其明澈动人,垂天羽翼似的云彩已经化成了一朵朵白羽毛,在天上悠悠飘荡着。
太阳早就越过了白杨林的树顶,高高的斜照下来,一个孤独伫立的影子已经变成徐徐行走的两个了。
偶尔还是有叽叽喳喳的麻雀来了又去,灰褐色的翅膀微微泛着亮光。
土黄色的田园犬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自从走了就没有再来。
我解开大衣的扣子,把带着眼泪的围巾小心翼翼地掖进大衣里面,不再让它随着北风恣意飘摇。
她,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