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儿的得救，对于羿小狐来说，无疑是眼下最值得庆幸的事情了。他将青钢剑还入鞘中，揉了揉酸痛难忍的手臂，说道：“将军，我们可以回去了。”

夏侯惇呆呆的望着羿小狐，他想起刚才眼睛被晃倒之时，一把大刀向他劈了过来。万般危急之中，有人替他挡了一剑。

他知道这一刀是羿小狐救下的，便微微颔首，说道：“夏某欠你一个人情。”之后就命军士带着羿小狐与卢青青，向许都城走去。

众人沿着护城河一路向西，穿过刚刚放下的吊桥，来到了南城大门的城楼上。

此时的许都里里外外已经驻满兵卒，城门也已经打开。羿小狐来到城楼之时，被夏侯惇安排在了回廊里。

他站在女墙之侧眺望过去，无论是环绕如带的护城河，还是远处漆黑的漫野，火把总是在不停的闪烁摇曳——自东城门始，至西城门终，火把连成一条条笔直的长线，如阵前精兵、如待发狼熊；自都城围墙始，至林野旷地终，火把弯曲蔓延，交织缠绕成一条条长龙，如东风夜放，如群魔乱舞。

远处隐约难辨的厮杀声，虽微不可闻，却也清晰的传到了羿小狐的耳朵里。他不知道那两千骑兵是否能够突破重围，带着张绣的妹妹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他也不知道张绣现在到底如何，是死了，还是依然活着。

这时，他听到城楼里有人喊道：“武卫营羿小狐上前觐见。”

羿小狐便转过身，整了整身上衣冠，抬脚向城楼处走去。

他早就已经猜到城楼中有人，至于里面坐的是谁，那也不用多想。能让武卫营大将军夏侯惇俯首见礼，且说话都不敢大声出口的人，除了曹操，别无二选。

况且，宛城受降一事到了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曹操作为许都之主、魏地之君，也该是出面露头的时候了。

羿小狐走过漫长曲折的回廊，掠过参差不齐的女墙，一转身，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在即将走进城楼的那一瞬间，羿小狐忽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到城楼里有很多人。

很多很多，从堂前一直向外，分列两排，站满了整座城楼。

曹操坐在主位，面容冷峻，看不出悲喜。在他身后站着一人，身材宽大、模样彪悍，手持宝剑，腰佩铜牌。铜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虎”字，不用说，他就是曹操帐下大名鼎鼎的头号护卫统领，万人难敌的“虎痴”许褚。

之后，众人便按文武排开。文官居左，为首的是荀彧，其次是郭嘉、程昱、荀攸、董昭等人；武将居右，为首的是于禁，其次是夏侯惇、曹仁、李典、曹洪等众。

羿小狐刚一走进来，众人的目光就全都放在了他身上。

按理说，这种严肃而庄重的场合，他是没有资格参加的。说到底，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武卫营一名小小的军官。至于到底是什么官，曹操没有指名，羿小狐也不知道。大体上，类似于临时指派的小小伍长一类的人物，连个头衔也没有。

但今晚这场壮举，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无论是与夏侯杰的是是非非，造成了眼下这一幕骑虎难下的状况，还是故意放走张绣，并带着他的妹妹左右冲突，与都城里的军士为难。

这是羿小狐继粮官借头案之后，再一次成为整件事情的核心。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迎来怎样的命运，也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再次逃出生天。

但无论如何，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所要做的，只能是面对。

羿小狐躬身抬手，挺胸抬头，朗声道：“武卫营羿小狐，见过丞相！”

这句话说得响亮清澈、不卑不亢，甚至口齿之间还有些毅然决然的意味，以至于他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城楼，一直传到了远处的护城河边。

曹操盯着他，眼睛稍稍圆睁，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虽然，曹操的声音并不阴冷、淡漠，但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羿小狐的所作所为，他是知道的。甚至在城楼上时，他一度看的清清楚楚。他想问问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到底想做什么。

他现在有武卫营的军籍，隶属相府，是自己的帐中人。他既有荀彧保举，又有郭嘉死荐，甚至还被认为是郭嘉之后军师一职的绝佳人选。

可这混账到底在做什么？

他本该弄清楚自己的立场，本该洁身自好，本该将一切以大局为重、以曹魏霸业为重，可在闹剧开始之时，他却只想着一己之私，只想着心头热血，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先辈的教导、以及相府的器重……

想到这里，曹操的脸色就再也瞒不住了。他眯起眼睛，满面低沉，甚至泛着些铁青色，他再次质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羿小狐一直躬着身，双手还放在身前。曹操没有让他起身，也没说免礼，他就只得维持现在的样子。他低着头，答道：“救人。”

曹操问道：“救谁？”

羿小狐不答。

曹操追问道：“救谁？”

羿小狐依旧不答。

曹操再次追问道：“救谁？我现在问你救谁？”

羿小狐动了动嘴唇，答道：“张绣。”他声音既小，语气也轻，几如蚊蝇，默不可闻。

曹操冷笑道：“好，好得很，好得很呐！我武卫营的军官，拼了性命，在大火之中，去救别人家的将领。”

羿小狐抬头说道：“他已经投降了，他现在是丞相的人。”

曹操豁然而起，抽出一把刀，冲着羿小狐就奔了过去。郭嘉急忙出列，要去阻拦，却被荀彧瞬间止住。

荀彧对着郭嘉摇了摇头，之后就闭上了眼。

这时，牙门将忽然闯进来叫道：“丞相，贾先生来了。”

曹操这才停下脚步，他狠狠的瞪了羿小狐一眼，转身来到主位，正襟危坐后，抬头道：“有请。”

牙门将领诺而出，之后就将贾诩带了进来。

此时大厅之中的气氛是有些尴尬的。对于羿小狐的所作所为，曹操的态度先不说，单是文官之列，除了荀彧、郭嘉，其余众人是很有些微词的。这种与敌将互通的事情，不管是搬到台面上来说，还是私底下悄悄议论，左右离不了吃里扒外几个字。

至于武将那边，对待此种情形就更加严苛了。除了夏侯惇，其余人等看向羿小狐的眼神，莫不是冷傲凛然，甚至还有些鄙弃不屑。

羿小狐自然知道，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曹操的宏图霸业他不关心，所谓的忠心赤胆、君臣之道，他也不太感兴趣。他从没觉得自己是曹操的人，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谁家的臣子、谁家的忠仆。

他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

贾诩进来之前，羿小狐其实已经做好要被踢上一脚，或者被劈上一刀的准备了。好在看曹操的言行举止，虽多有怨言，但实际上也没有一刀结果自己、杀鸡儆猴的打算。于是，他就欠了欠身，向一旁退去。

堂前数十人众，里面并没有羿小狐的席位。他转身来到女墙之前，向远处眺望过去。

这时，他就听见贾诩带着笑意边走边说道：“丞相，一万兵马，已经归入虎豹营，眼下正在西军，随时听候差遣。”

羿小狐心头一惊，扭头向贾诩看了过去。

一万精兵，他哪来的一万精兵？难道，竟是，竟是宛城将士？

曹操点头笑道：“文和先生不愧为天下名士，此釜底抽薪之计，当真是精彩潋滟、高妙绝伦。”

话说到这里，羿小狐顿时一怔。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贾诩那一万精兵，就是从张绣大营中偷调出来的。

釜底抽薪，釜底抽薪，他这是抄了张绣的老家了！

然而，不等羿小狐细想，贾诩又接着说道：“贾某不才，在诸位仁公面前卖弄了，惭愧，惭愧。不过，蒙诸公不弃，又借丞相洪福，贾某不仅抽了一万精兵出来，还得了张绣。”

这时，夏侯惇出列说道：“文和先生当真神机妙算，先生早就已经料到张绣及一帮匪众去向，命我等行守株待兔之计，这才没让贼子逃脱。今日之功，文和先生当为头筹。”

众人听罢，便有许多人出声附和起来。

贾诩笑着摆了摆手，谦虚一番，偶然回头间，却见羿小狐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他便转过身，对着羿小狐拱了拱手，笑道：“此番计成，还要多亏了假虎先生。若非假虎先生以身犯险，引得张绣出洞，只怕贾某也不会端了贼人老巢。今日之役，假虎先生当为首功。”

他这般说法，本来是想谦逊一番，以此落个好印象，并趁机结交郭嘉、荀彧等人。哪知他话刚说完，却听到两列文武之中传来诸多嘘声。尤其是文官之中的董昭，脸上鄙夷厌弃之色毕现，只差跳出来对着羿小狐冷嘲热讽、破口大骂了。

此时，南城门下噪噪杂杂，楼梯间脚步蹬蹬，有几人快速奔了上来。羿小狐的目光正从贾诩身上转到董昭一侧，就听到有人站在他身旁对堂前说道：“丞相，张绣已被拿下！”

羿小狐便回过了头，向那几人看去，正见张绣气息奄奄、一身血渍，被人用一条麻绳绑着，跪倒在回廊尽头。

他心中血气突然上涌，一直升腾到胸肺之间，仿佛被一块黑云堵住一般，咽不下，吐不出。

他走过去两步，问道：“你，怎样？”

张绣睁开眼睛，看到是羿小狐，便嘿嘿的笑着。

“死不了，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

此时，远处影影绰绰的火把时聚时散，喊杀声哀嚎声偶尔传来，刺破本就已经低沉暗哑的夜空，远远的传了出去。

在张绣出现之后，贾诩一直微笑着，并没有丝毫不适。似乎于他而言，这位曾经的主君东翁，已然是个毫不相熟的陌生人。二人之间，就如同贾诩原来对羿小狐说过的一般：出了宛城，张绣是死是活，对于他来说，都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