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的时候,季江南出来了,等在门口的肖群和封玲珑悄然松了一口气。
季江南三人离开的时候,宋瘸子还如老僧入定一般盘膝坐在一莲居门口。季江南心中惆怅,朝着一莲居的方向躬身一礼。
至于是向一莲居里的人,还是在外面的宋瘸子,其实都不重要了。
丁少辰和所有弟子在广场上跪了一夜,当夜蒙蒙的降了一场寒霜,天亮的时候,屋檐上都落了一层清浅的白霜。
广场上的弟子又累又冷,开始打着哆嗦,头发和眉毛上都还挂着水珠。
丁少辰始终一言不发的看着一莲居方向。
今日,门主会将八转天音阵的阵图交给韩天阔,也代表着,辉煌了百余年的千机唐门,彻底沦为朝廷的附属。
丁少辰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而在这里的所有弟子,都和他一样不相信门主真的会做出这个决定,他们都在期望着门主从那扇门里走出,微笑着告诉大家他只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小玩笑。
随着天色一点一点亮起,一莲居的门开了,蔺亭舟一如既往的着一身白袍,捧着一个盒子出门。
所有弟子的眼睛都亮了。
蔺亭舟淡淡的笑了一下,带着盒子独自走下台阶,迎着晨光拾级而下。
众人的目光开始变得惊惶,丁少辰咬牙大喊了一声:“门主三思!”
说罢便叩首下去。
身后众人一起高喊。
“门主三思!”
男儿双膝为傲骨,只跪天地君亲师。
“门主三思!”
“门主三思!”
声浪如潮,一阵高过一阵。
蔺亭舟的手一抖,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良久又挂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天冷,都回去吧!”
丁少辰眼中的光彩瞬间化为死灰,他朝着蔺亭舟离去的背影发出一声类似哀哭的呼喊:“门主!”
广场上,哭嚎一片。
众弟子都悲伤不已,丁少辰愣愣的看着地面半晌,又突然狂喜起来:“唐师兄!唐师兄一定可以阻止门主的!唐师兄!”
众弟子一愣,低沉的心底又泛起光来,对啊,唐师兄一定可以阻止的!他一定会阻止的!
一众弟子开始跟着丁少辰疯跑,打开关着唐不遇的禁闭室,丁少辰高兴的额喊了一声:“唐师兄!”
房间里的唐不遇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
丁少辰完全没有注意到唐不遇的异样,只高兴的上前抓起他的手臂就往外拉:“太好了!唐师兄,你一定要劝住门主,一定要劝住他!”
唐不遇苍白着脸,张了张嘴:“我……”
他的话没说完,弟子们前呼后拥的推着他出去了。
蔺亭舟和韩天阔约的地方在天水楼,庸城内最好的一家酒楼。近年朝廷一直在致力削弱江湖势力,千机唐门主动低头,六扇门乐见其成,韩天阔很爽快的答应了。
天水楼上,吃饭的氛围很愉快,蔺亭舟丝毫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甘,随和得像稻田里的老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在确认阵图无误之后,韩天阔代表朝廷与千机唐门达成和解,此后千机唐门每制作一件用于战事的武器,都会向朝廷公开阵图,并协助朝廷进行制作。
韩天阔走后,蔺亭舟依旧独自坐在桌前,小口的喝着没喝完的酒。
唐不遇走上楼梯,蔺亭舟见他来了,笑得十分柔和,朝他招手:“过来喝酒。”
唐不遇不动,就站在原地,十分哀伤的看着他。
蔺亭舟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你从小就这样,遇到事情了,也不去解决,也不说话,就一个人直愣愣的站着,一个人在那里难过。可是,不遇啊,事情总要解决不是吗?”
唐不遇缓缓的跪下,泪如雨下:“师父……我做不到。”
蔺亭舟放下酒杯,闭上眼睛,手腕一动,破风声响,两只梅花镖打入唐不遇的肩膀,唐不遇疼得一颤,却不闪不避的接了下来。
蔺亭舟大怒,一脚将人踢翻,骂道:“看你这混蛋脾气就来气!不知道躲吗?我说什么都是对的吗?不会反抗吗?”
唐不遇重新跪好:“我是师父捡回来的,师父养育我二十二年,是我师,如我父,师父要我做任何事,我义无反顾,唯独这件事不行。”
“你!”蔺亭舟抬脚又要踢,又无可奈何的坐了下来,“你这个脾气啊……罢了,罢了。”
蔺亭舟靠在椅子上,看着屋顶,有些疲惫,又有些解脱,轻声道:“看来,还是要麻烦你了。”
随着话音落下,角落里传来细微的机括声,唐不遇大惊,立刻起身去挡,那破风而来的亮色却分化开来,灵巧的绕过唐不遇身侧,如蹁跹飞舞的花瓣。
唐不遇瞳孔巨震:“桃花令!”
唐不遇回头时,蔺亭舟胸口已经破开五道血洞,血液在衣襟上缓缓渗开,像极了绽开的桃花。
唐不遇眼睛发红,抬手间,七把飞刀破袖而出,他刚要动,手腕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师父!”唐不遇痛哭不已。
蔺亭舟嘴角渗血,笑着摇头:“不怪他,是我请他动手的。”
唐不遇手足无措:“师父,我不明白。”
季江南从窗后走出,看着这一幕,说不出的心酸和惆怅:“因为他知道你下不去手,所以他就帮你动手。”
“唐不遇,这是你的师父,最后一次为你铺路。”
唐不遇大为惊慌,想要把蔺亭舟背起来。
季江南跳进室内,闪身拦在门口,唐不遇眼睛红得瘆人,犹如厉鬼:“滚开!”
季江南不动,轻声开口:“桃花令是你千机唐门的暗器,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它。桃花一树开,黄泉路上逢。唐不遇,你救不活他的。”
唐不遇身形一动,一手抓向季江南的喉咙,季江南抽身一撤,拔剑出鞘,指向唐不遇。
“我曾经答应过蔺门主帮他做一件事,如今我已经做到了。唐不遇,你确定要在这里和我动手,毁掉你师父不惜性命为你布置的一切吗?”
“他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做不来这种事情,所以他先替你做了,千机唐门如若再一昧与朝廷站在对立面,后果如何,不需要我这个外人来告诉你,他告诉你,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膝不可弯,骨不可折,心不可堕。于是弯膝的是他,骨折的是他,但心不曾堕过。千机唐门的屈辱他替你背了,他为你揽了污名,给你留下一个依旧可以骄傲的千机唐门。”
“他死之后,你就是千机唐门新的脊梁,你的路,他已经给你铺好了。”
“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保护你们的方式。”
“唐不遇,别怪他,他尽力了。”
唐不遇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踉跄了几步,扑到在已经含笑闭目的蔺亭舟身边,嚎啕大哭。
季江南收剑,不忍再看,挪开目光,看向窗外,远处的山已经呈青灰色云雾在山顶飘飘摇摇,欲落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