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许多人浑浑噩噩一生,却也不明此理啊。”蔡邕看着陈默,想想自己这些年,不也是在一直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么,有些感慨的叹道:“只是人生在世,身如飘萍,这道理说来容易,但做来却是万难。”
宦海浮沉,有时候很多事情不是你想不做就能不做的,局势、周围的人会推着你去做,这一点,蔡邕感受很深,而陈默目前还在坚守着自己,但又能坚守多久?
琴声再度悠悠响起,只是陈默此时已经无法再体会那股超脱感,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污秽之感,不是琴声,而是自己,身在洛阳,多少事情是他不想做却又做了的?自己以往的坚持,真能守住?
“昭姬未经世事,年幼无知,将军莫怪。”蔡邕却是皱了皱眉,随即摇头一笑。
“意境高洁,默一俗世之人……”陈默摇了摇头道。
“将军不通音律,能够体会其中意境,已是不凡。”蔡邕摇了摇头道:“人呐,未经世事,想法总会有些……此曲虽好,然小女未经世事,未能得其神韵。”
“敢问此曲何名?”陈默疑惑道。
“高山流水。”
“原是此曲,难怪。”陈默笑道。
“将军也知此曲?”蔡邕意外道。
“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子期之情,令人艳羡。”陈默点点头:“默虽不通音律,但这些事情都有典故记载。”
“可惜,知音难觅。”蔡邕眼中闪过一抹慈爱,摇了摇头,跟陈默谈论起一些文学诗赋,有些惊讶的发现陈默虽然少有诗作现世,但却所学颇丰,谈古论今,未有丝毫滞涩,其一身之所学,给蔡邕的感觉不像是在与一少年郎说话,反而似是在与卢植、荀爽这般的人谈论学问,一时间竟不知时光流逝,直到家仆前来询问饭食方才醒悟。
“正好,贤侄留下来与我一同用膳如何?”蔡邕看着陈默邀请道。
正事还没说,倒是讨论了一通学问,陈默也是博学之人,臧家藏书被他看遍,入洛阳之后,又借刻书,对各家先辈读书心得、感悟也有涉猎,单就做学来说,陈默跟蔡邕能聊的有很多,许多不解之处也能得蔡邕点醒。
“不了。”陈默起身,摇了摇头道:“离家时,已与家人约好回家,改日当设宴邀请蔡翁才是。”
“也罢。”蔡邕点点头,亲自将陈默送到厅堂门口,吩咐管事将陈默送出府门。
晚膳时,蔡琰好奇的看了父亲一眼道:“父亲今日似乎心情颇为愉悦。”
这大概是蔡邕自被董卓胁迫入洛阳以来,最开心的时候。
“结识了一位少年奇才。”蔡邕点头笑道:“此人与你年岁相仿,然所学之丰,比之为父也不差多少,我儿或许可以考虑一二。”
“当初父亲答应过孩儿,此生不再相迫。”蔡琰放下手中的汤,淡然道。
蔡邕闻言神色一滞,叹了口气,当年他和卫家交好,应下了这门姻亲,蔡琰懵懂之年,十三岁嫁入卫氏,结果嫁入卫家之后,那卫仲道便一病不起,不到半年撒手人寰,蔡琰被卫家视作灾星,不知受了多少屈辱,后来被蔡邕一门生偷偷送回,但自那之后,父女便立下约定,除非蔡琰应允,否则绝不再嫁。
其实蔡邕那段时间也挺憋闷的,卫仲道本来就是个病秧子,他是顾及两家情面,再加上事先有约,方才将女儿嫁出去,谁知道卫家直接把卫仲道之死怪罪在蔡琰头上,自家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进了卫家一圈,一直照顾卧病在床的卫仲道,结果人死了还要受卫家人污蔑,这口气,当年还在江东的蔡邕可是直接跟刘宏书信理论。
别看当时蔡邕被流放,属于戴罪之身,但作为当世文坛翘楚,而且还当过刘宏老师,只要不涉及政事,刘宏还是很护短的,卫家这些年连个太守都没出,就是蔡邕那一封信的功劳,本就已经衰颓的卫家,如今也只是靠着先祖余荫在苟延残喘,只能在河东一郡之地当个豪门望族,听起来似乎也很厉害,但卫家鼎盛时期,那可是天下大族,与弘农杨氏,汝南袁氏也不差多少,如今却已远不如杨家、袁氏这等大族辉煌了。
不过这事给蔡琰带来的心理阴影却是很大。
而且卫家虽然受到了惩罚,但蔡琰克夫之名却是越传越广,这些年也有人登门求亲,大汉风俗,对于娶寡妇这种事情,并不排斥,但一来蔡琰本身抵触再嫁,二来说实在的,那些人蔡邕也看不上。
“不会迫你,这样,改日为父设宴请他来家中,不提此事,我儿与他见上一面,若是愿意,自然是好,便是不愿,为父绝不再提。”蔡邕一来心忧女儿日后婚事,二来却也真的觉得陈默不错,有坚持,有能力而且品行端正。
蔡琰也知父亲这几年一直着急自己婚事,不忍父亲难过,便点头应下。
“还有今日你曲中有几处改动。”蔡邕突然皱眉道:“这高山流水乃旷世奇曲,怎能枉改?”
“父亲不也说过,学问不可死学?女儿觉得此曲这般改,更具意境。”蔡琰看着父亲道。
“你呀,未经人世沉浮,你改掉的那些,方是这曲中真谛,不过这也怨不得你,待你日后经历的多了,自会明白,如今你心中多有幽怨之气,自悲自怜,向往圣洁,只是这世间……唉……用食吧。”蔡邕说到最后也不说了,很多事情,没经历过,就是不懂,这是天赋才情所无法弥补的,说再多也没用。
……
陈默自然不知道有人惦记上自己,离开蔡府之后,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结果到最后,正事竟然给忘了,看来过两日还得再来拜访。
正走着,眼前突然一暗,被人挡住了去路,抬头看时,正看到吕布低头看着自己。
“温侯怎在此处?”陈默退后了几步方才见礼,这种被人居高临下的感觉,真不是太好,他如今说来也不低,但吕布却高出他一个头。
“闲来无事,随意走走。”吕布摇了摇头,跟陈默还了一礼,疑惑的看了看四周道:“你那位部将呢?”
“军营训练。”陈默笑道:“在下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也不必整日带着护卫。”
“司隶校尉若是也不算大人物,布却不知陈校尉所言的大人物有多大?”吕布跟陈默并肩而行,看得出来,他其实也挺孤独,在这洛阳,也没什么朋友,士人……至少目前没几个拿吕布当回事的。
“像温侯这般。”陈默随口聊道。
“嘿”吕布闻言却是咧嘴笑了笑,笑的很假:“你这是在嘲讽于某?”
“为何嘲讽?”陈默笑问道。
“背主之贼哈”吕布说到最后,眼里有些怒火,那些人不问缘由便给他扣上这么一个帽子,虽然没人当面跟吕布说,但吕布又不是耳聋,这么长时间,总能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人言可畏,有时候这人能听到的,通常都是他们想听到的东西,而所说的,却又是对他们有利的东西,只是将军常年守卫边疆,未跟这些人接触过,建阳公已死,在下也不好说人短处,温侯若想化解这些,不妨去为建阳公祭奠祭奠。”陈默笑道。
死者为大,人已经死了,你说什么都是死无对证,而且丁原也确实是你杀的,人家抓着这点不放,你就是长了一百张嘴都没办法辩解,最好的辩解就是啥也别说,用行动来告诉大家,我是被逼的,最好能流些泪。
“某又无措,为何?”吕布冷哼一声,看向陈默的目光中带了几分不满。
“这世间之事,并非非黑即白,对错在人心,有时候,你我都是活在他人的眼中,很多事,都是做给人看的。”陈默对于吕布的杀气自动免疫,一边走一边道。
“那活的岂非很憋屈?”吕布皱眉道。
“温侯大概没有败过吧?”陈默笑问道。
“自然!”吕布傲然道:“某十二岁便上马杀敌,自云中杀穿朔方,无人是某十合之敌!”
“我败过,而且败过很多次。”陈默笑道。
吕布:“……”
为何感觉这句话很有气势?
陈默看向吕布笑道:“所以,为了生存,我会委曲求全,人首先得生存,然后才能说其他,温侯未逢一败,是好事,是温侯的本事,但没有经历过那一次次跌倒,为了生存却不得不爬起来,或许也是憾事。”
吕布皱眉想了想,似乎很有道理,但……
扭头,看向陈默,吕布突然问道:“为何你年岁明明比我小,但跟你说话,似乎在与年长之人说话一般?”
“大概……”陈默笑道:“默在委曲求存这方面比较擅长吧,今日你我偶遇,闲聊几句,温侯这么问,我便说说自家看法,温侯若听不进去,就当默在胡言便是,我家到了,温侯可要入府一叙?”
“不必。”吕布摇了摇头。
“那……末将便告辞了。”陈默对着吕布一礼,转身推门而入。
吕布看了看陈默的背影,想了想,似乎陈默说的很有道理,但再一想,这家伙是不是叫自己故意去败?士人果然都一样,话都说不明白,蠢!
不过跟此人说话,倒是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