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三,离三!”
喊叫声从七楼响起,在绑扎钢筋的工人里传开。
“离三!”
一声接一声,直喊到第三声,手里正忙着活离三,一边继续干,一边朝声源回道:“啥事!”
”离三,工头让你马到空地一趟!“
“等我绑扎完这段钢筋就马下来!”离三不急不慢地答复,也不在意工头等不等急。
可传话的人在乎,他急了,跑到离三的跟前,催促道:“哎呀,你先别紧着活,赶快下去吧,工头找你肯定是急事。”
离三扬起手臂,揩去额头的汗珠。“再急也么用,这活总得干完吧。等等,等我把钢筋绑扎好再下去,反正从七楼下来要花点时间。”
传话的登时听傻了,他还是头一回遇让工头等的主儿,咋,工头是欠你啦?仔细一琢磨,嘿,还真对,欠条命呢,难怪有恃无恐。可自己该怎么办,工头又不欠自己的命,让工头等急了,怪不到你离三头,那要怪在我的头。
传话的咽了咽口水,巴巴地望着李天甲,目光里透露着帮忙的意思。
李天甲嘴角一翘,用胳膊肘碰了碰离三,“离三,你赶紧下去,别叫工头等急了。”说完,又凑到他的耳旁,悄悄地说:“我知道你是恼工头在梁二柱子跟土根这事帮偏架,可那俩货这会儿都开除了,有气有怨都可以消消了,何必在怪别人呢,何况是工头。”
“四哥,你想岔了,我就是单纯想干完活,这可是算我工资。”离三摇摇头。
李天甲抓住离三的手腕,“没气就成,这剩下的活,你就先别做了,我跟开合今天帮你干了,反正没剩多少。”
四目相对,离三点着头瞥了眼工作进度,一面站起来,一面说:”行,今天就麻烦四哥跟开合。等明天,你再帮我们。“
“去!我们之间还有必要算得这么清楚?”李天甲重重地拍了离三后背一掌,“东西也都别理了,完工了我顺手帮你都拿下去。你赶紧下去,不要把工头晾在空地!”
离三笑了笑,不再多言,两条腿一迈开,眨眼的工夫人影就没了。不一会儿,工棚前的空地多出一个人影,腰杆直挺的离三就站在了陈国立的面前。
“工头,你找我?”离三问道。
陈国立一言不发,只是目不斜视地紧盯着他,目光略显复杂。
盯了不少时候,他才开口道:“离三,是叫’离三‘,不是叫’李三‘对吧?”
“是,工头。”
陈国立不像往常走路说话都隐隐带着一阵趾高气昂的风,他一脸和善,微笑道:“嗯,是这样,关于你、图昆跟梁田、吴能的事,我到后来仔细地了解下,怎么样,先前处理的是不是让你觉得不舒服啊?”
“没有。”
“真没有?”
“没有。”离三语气肯定道。
陈国立罕见地检讨道:“没有也好,也不好,这事其实你觉得不舒服是正常,毕竟判的是不公嘛,这里头我有责任,而且很大,如果当初多在工地里我走动走动,没准就听到风声,及时把苗头掐了,兴许就不会纵容他们闹的工地沸沸扬扬。”
离三倍感意外,凝视着工头,心里起疑,他是在向自己道歉?一个包工头,一个主宰着大大小小包括他在内七八十号人前程去留的人,一个几句话便把同乡的梁二柱子、吴能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的人,会对一个受他与其说管理,倒不如是主宰的人,不单单和和气气,更是含有歉意,出乎意料,匪夷所思。
“工头说笑,你不是第一时间主持公道将他们开除了吗?这不就是替我,也替大家伙出了口气嘛!”
“唉,你能这么想就好啊,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想不到你遇到这种事。”陈国立表现出一副悔恨的神情,语气里夹杂着愧疚。
“工头,我压根没放在心。”
话一刚落,两人沉默了片刻,各自无言。
陈国立客套道:“你呆在工地时间也不短,觉得怎么样?”
“工头,都挺好的。”
“喔。”陈国立微张开嘴,又闭,神色凝重地看向离三,又不说话。
“工头,你要没其它事,那我就先回去了,手头还有一些活没做完,不能老麻烦四哥他们。”
陈国立摇了摇手,“你不用回去了,我已经安排人顶你的班了。”
“是吗?”离三挑了下眉。
“你还记得回请大家伙喝酒的张总吗?”陈国立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记得。”
“那你还记得回喝酒吃饭的饭摊吗?”
离三点点头,尽管纳闷,但没有问出口,只等陈国立主动讲明。
“嗯,你现在就去那个地方,晚张总说想请你单独吃饭。”陈国立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说。“你赶紧收拾一下,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就过去,不要让张总他久等了。”
“哎!”离三知道他不能推辞,答应下来。
“等一下。”
陈国立叫住了刚转过身的离三,从自己的皮包里取出一封不薄的红包。他一边递给离三,一边说:“这救命之情啊,张总表了他的心意,工头我这边也不好不表意思。只是工钱,不能再给你涨了,再涨其他弟兄会有异议,只好委屈你收下这钱,虽然不比张总的多,但你也别嫌弃,拿着。”
离三迟疑地站着,没有见钱眼开,不管不顾地立刻收下。他抬起头,坚定地拒绝:“工头,情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收。”
“为什么?”
“工头,比起我救你,你能收下我们李家村这些人,愿意在城里给一碗饭吃,这恩情对于我,可要大得很。”离三推了推递钱的手。“我离三虽然穷,但明事理,哪里能向你要什么好处?”
“这算个屁的恩情!要真论起来,还应该是叔感谢你们。”
陈国立摆摆手,“你不知道,年初的时候,沪市这正闹民工荒,叔的工地那会儿非但招不到人,好些老人更奔着回家种田,要不然咋能让土子这个瓜娃子回乡招工。“(04年初大中型城市和发达地区出现“民工荒”的现象。)
“嘿,原本只想你们几个凑个数,干干杂活,没成想你们还挺行。这不算下来,按进度这工程应该能准时完成,也就不用老叔按合同赔钱啦!”
陈国立拍了拍离三的手背,“所以啊,甭跟老叔客套,叫你拿着你就拿着,你陈叔我还不是小气人!”说着,把离三的手腕轻轻一翻,把红包硬塞到手里。
“那行,工头,那我就收下。”离三看推辞不掉,便收下了,直接揣进裤兜里,没有冒冒失失地打开信封清点一番多少。
“行了,叔也就这俩事。”陈国立挥了挥手,“你走吧。记得啊,去饭摊前,把身的这脏泥油污好好洗洗,别顶着这身埋汰了张总。”
“行。”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陈国立从皮包里取出厚厚的一包纸,包裹不严的报纸缝里露出百钞才有的红色,他轻轻颠了颠,喃喃道:“奇了怪,张总不是给过他一回了,怎么又交代给他一万?”
对此,陈国立是百思不得其解,却在不解中,含着笑把钱放入自己的皮包。
“一个农民工,要这么多钱干啥,给个一千打发就行啦!”他如是想,也如是做。
殊不知,这钱有着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