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离三相遇,大约在一个月前。
陈中和平时一样,安安静静地呆在老位置。这次陶醉的,是穆齐尔的遗作《没有个性的人》。
就像琼浆玉液,会使“醉侯”刘伶醉生梦死,书对于陈中,同样如此。
他这个人,是一个不折不扣挑剔又狂热的文学爱好者,除了必修课,闲暇时光都在学海书崖里度过,没有交际,没有娱乐,完全像一个隐士一样独处,图书馆就是他的终南山。
“我闭南楼看道书,幽帘清寂在仙居。”
书架的一本一本的诗词歌赋集、名著、文学评论、文史传记等,都是山的一草一木,一云一花,构成了一个世界。
在这方世界里,陈中常把自己看成是东方的“李白”,以及西方“歌德”的结合体。
他喜欢书籍,喜欢书香,喜欢书声,他陶醉在文学作品,为了偶尔通宵达旦,他难得第一次不抗拒地走后门,依靠他舅舅的关系,为自己谋到一串学校图书馆的钥匙。
从那时起,他真正地能秉烛夜游,十点闭馆以后照样穿梭自如。
这天,他同样看了很久,沉迷其中的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没有注意到四周已经是人走灯熄,却忽地留意到隔壁似乎传来微弱的动静。
一下子,如梦初醒,他抬眼一看,才发现黑漆漆一片,只有手电筒发出明亮的光。然而,黑灯瞎火中,动静没有停下,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
是画中仙,是狐仙,还是夜叉罗刹?
读了许多遍《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的陈中,有点吃惊,但身为无神论的他,丝毫不怕,反而寻着声源的方向,缓缓向前。此时,书的乐趣,远远没有这动静有趣。
到了门口,咯吱窝夹着手电筒,拿出一大串的钥匙试了三根,嘎吱,轻轻滴推门而入,接着关了手电筒,俯下身,踮脚踩在地板,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轻声轻脚地接近猎物,毫无声息,摸着黑前行。
不一会儿,视线里便捕捉到一处亮光,他深棕色的瞳孔顿时一缩,清晰地看见一个人一手拿手电筒,一手在光下正写些什么。
陈中一怔,转瞬间露出促狭的笑容,立刻咳嗽了一声,打开手电照向坐着的人,同时张口喝道:“你是谁!这么晚了,鬼鬼祟祟想干什么?”
那人两肩一抖,被突如其来的喝叫吓了一跳,但他没慌,也不像做贼的一般心虚,他冷静地转过头,手电筒的光照在他的脸,赫然是从花红衣处得到学生证的离三。
“你是谁?”他的皮肤古铜粗粝,一双刚硬的眼睛浑然有神地看向光源。
陈中对离三的镇定自若感到诧异,狡黠一笑说:“我是保安,今天我值班巡夜。嘿,运气够好的,一出趟就遇这么一个情况。说说,你究竟是谁,怎么进来的?”
“看你偷偷摸摸的,是不是在干坏事!”他咄咄逼人的同时,脸写满了自信,倒一点儿不害怕眼前的人真是小偷,更不担心他心生歹意,突然袭击。
“你不是保安。”离三手臂架在椅背,玩味地看着他。
陈中笑眯眯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保安?”
打来的灯光令离三的眼睛感到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微微别过头,同时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同样拿起手电照向陈中,微笑说:“好歹穿个保安服再冒充。”
陈中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短袖衫,然后抬起头,不爽地撇撇嘴:“我今天替别人的班,匆忙忘记穿了。”
离三摇着头,斩钉截铁道:“替班?不可能,我从来没见过你这张脸。你到底是谁,怎么混进来的!”
“嚯,你倒反过来问起我?”陈中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气笑了。“凭什么!”
离三语气无比诚实道:“你运气不好,呵呵,正好撞了我这个真正替班的保安。”
陈中迟疑了一下,端详了他片刻,“你是保安?”瞬间冷笑道:“那你起码也穿一身制服再冒充!”
“嗖!”
还不等离三回答,陈中果断地出手,凌厉迅捷的一腿夹杂着风,眨眼间呼啸朝离三的侧腹沟踢去。
说时迟,那时快,离三立刻弯曲手臂,仗着手肘的坚硬,强行招架住陈中一记强劲的鞭腿,同时后发制人,转守为攻,左手攥拳,猛地朝陈中踢来的腿打去。
电光火石间,陈中伸缩小腿,像重新压扁的弹簧释放出第二下腿攻。砰的一声,皮鞋的鞋板正中离三硬邦的拳头。
吱呀,离三倒退了半步,手背擦出了点血,皮外伤。而陈中,整整倒退了一步半,鞋底虽然没事,但整条腿像触电了似的发麻,而脚更像膈应到一块巨石般发疼。
高下立判!
离三甩了甩手,眼睛一眯,再次化拳,踩在地板噔噔两步,老虎要发威了。
“慢着!”
陈中情知不是对手,嘴脸变得飞快,急忙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学生证,手臂向前平伸向他展示:“我叫陈中,是学生!”
离三脚下一顿,扬起一抹笑容。
陈中一只小眼一只大眼,瞪着离三,疑惑道:“你真的是保安?”
离三被他的表情逗乐了:“不像吗?”
陈中搔了搔下巴:“嘶,奇了怪,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离三不答反问道:“十点钟清场了,你怎么能留在这里?“
”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不到军队里发光发热,偏偏窝在这里当保安?“陈中纳闷道。
离三语气加重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看见没,我是光明正大进来。”陈中看他恪尽职守,毫不隐瞒,他解下扣在腰间的钥匙串,提溜在手里打转。
原来那天开门的是他,离三抖了抖眉,心里嘀咕着,表面却公事公办,入戏道:”光明正大,我看不见得吧。说,钥匙是从哪里拿的,不说清楚的话,跟我去保卫处交代。“
“不用了,我打个电话给保卫处,让他跟你解释。”
陈中拨通了号,没讲几句,便向电话里询问今晚轮值的保安是谁,然而对方给的回答使他的面色凝重,两眉紧蹙,说了一句“嗯,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
“你不是保安,你到底是谁?”陈中质问的同时,摆好了架势,以防万一。
眼见身份被戳穿,为消除误会,离三也掏出学生证,苦笑道:“别冲动,我也是学生,我叫李三。”
陈中看向他的学生证,反反复复地检查了两遍,气得冷笑道:“嚯,行啊,差点把你个李鬼当李逵了。“
”彼此彼此。“离三唇枪舌剑道。
”哼,有趣,还从来没有人胆肥敢这么耍我。“陈中摸了摸鼻子,苦笑不得,”行,说说,你是怎么偷偷进来的,诶,说实话,千万别说有钥匙,我不相信你也有这里的钥匙。”
离三摊摊手,神色无奈,看样子就在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家都偷摸在图书馆,何必呢。
“说!”陈中却不轻饶,举起手机一面作势拨号,一面严肃道。“不说,我就把你举报到保卫处。”
离三手指向桌子底:“我是趁闭馆前,躲到桌子底下。”
“难怪在隔壁我听到‘吱吱’的声音,合着是这动静。”
陈中喃喃了句,但依旧不肯轻易放过离三,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又是怎么躲过管理员、学生清场的?我之前也试过,可他们总找到着,尝试了几回都失败。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离三摸了摸鼻子,装憨傻笑。
“招不招,不招的话,信不信我把你捅到校领导那,让你给全校通报批评,扬扬名?”
“那你呢,不怕我捅到校领导那?”
“我不怕,光脚不怕穿鞋的。”陈中耸耸肩,满是无所谓,随后眉毛一紧,坏笑着威胁说:“快说,别想再耍花样骗我,不然后果很严重。”
离三叹了口气,坦白道:“首先,要调查清楚值班人员、巡夜的安排次序……然后掌握他们的动向习惯规律……”
陈中不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脱口而出:“嚯,什么时间,什么阅览室,多少人,怎么个行动,你都了如指掌了。好家伙,要不是学生证面有你照片名字,我还以为你是哪个部队退伍的侦察兵!”
“你是国防生?”陈中双手抱胸,自我否定道:“不对,,明珠大学我记得不招国防生,再说国防生哪有你这样的身手。”
“哎,你这么晚躲在这里干嘛!”陈中嘴巴张不停,活脱脱一话痨。
“应该和你的目的一样。”离三抓起桌的一本书摆了摆。
“呦,这么巧!”
陈中惊讶地一挑眉,将信将疑地用手电筒照向桌面,只见一摞书堆在其,心想还真和我一样,态度立马大变,再看这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略微顺眼。
“让我瞅瞅你都看些什么书。”
陈中放下了警惕,越过他兴致勃勃抄起书堆里的一本,一看封面,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查斯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里面,我最喜欢一句,‘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陈中抑扬顿挫地朗诵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喜欢哪一句?”
离三呼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如实道:“‘如果你想走到高处,就要使用自己的两条腿!不要让别人把你抬到高处;不要坐在别人的背和头。’”
两人相视一笑,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因为他们是何其的相似
一个追求主宰自己的命运,一个追求自己的力量,看去不同,却恰恰出奇地吻合。前者是目的,后者是手段,因为自己的命运必须由自己强有力的力量去主宰。
“哇!”
陈中又惊叫一声,眼放异彩,兴致浓浓地转移向书堆里的《哈姆雷特》。捧起书没有翻开,他虔诚地先说了一句著名的台词,伦敦腔十足:“toor notbe,that’s a question。”
离三微张嘴,对面前这个重度文青的性情有点捉摸不透,呆呆地看着他。
慢慢地放下书,他的视线继续向下,扫视了一遍离三摆在明面的书,有西方的,有东方的,有古典的,有现代的。顷刻间,他面朝向离三,欣喜若狂地问:“你也喜欢文学?你喜欢什么文学?是古代文学,近代文学,现代文学,还是当代文学?你有没有看过……”
离三笑了笑,居然和他聊了起来,而且这一聊,还停不下来。
一会儿是欧美文学,一会儿是华夏文学,一会儿重温古典,一会儿畅谈当代,尽管陈中如机枪一般,从嘴里吐出川端康成、米兰昆德拉、芥川龙之介、马尔克斯一个个中外名人,有的甚至离三闻所未闻,一概不知,而且对于专业的文学流派划分及其代表人物、风格特点,更是一窍不通,然而他们的交流,却出奇地顺畅。
这得益于离三惊人的信息捕捉、分析判断、归纳总结的能力,使得他在认真地倾听完陈中的描绘评述以后,能够依托自己的所见所闻,巧妙运用,往往在交流中语出惊人,有时一番奇思妙想的见地,着实让熟读各家观点的陈中眼前一亮,大呼受益。
你来我往,一两个小时里,他们相谈甚欢,谈得依然津津有味,浑然不觉他们用来照明的两盏手电筒,随着时间的流逝,灯光渐渐微弱黯淡,也许是思想交锋出来的火花,已足以照耀整个阅览室。
“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终止了关于“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讨论,离三才发觉两人一直盘坐在地谈天彻地,已经过去了个把小时,他慢慢地起了身,拍了拍屁股。
“这就走了?”陈中意犹未尽,一向交友刁钻的他顿时生出相见恨晚的想法。
离三一边收拾起桌的东西,一边点头。
“明天,不对,今天晚还来吗?”
离三露出歉意的神色,无奈道:“不行,我要工作,晚来不了。”
陈中以为他跟一般的学生一样兼着职,遗憾道:“是吗?”
离三微笑说:“不过下一周肯定会来,因为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需要不定期查资料。”
“是吗!”
陈中重新振作起来,高兴道:“那行,下次你过来,先到隔壁的‘人文社科’找我。我有钥匙,这样你就不用再躲在书桌底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呆着,也可以想到哪个阅览室就到哪个。”
离三伸出自己的手说:“那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陈中握住他的手用力摇了三下。
离三背起破旧的背包:“行,那我们下次再见。”
陈中聊的时候毫无睡意,聊完却忽觉困意,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气,揉了揉垂下的眼皮,幽幽说:“我陪你出去吧,你没有小门的钥匙,这个点是出不去的。”
“说起这事,我还要谢谢你。”
“怎么说?”
“次要不是你,恐怕我只能等到天亮,等保安他们来开门,就不可能在五点前走了。”
陈中惊呼道:“呵,我说那次怎么总觉得背后有人,原来是你啊!”
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往楼下走。走到小门口,离三告辞道:“我往东走。”
“我往西走。”
离三下了台阶,斜眼瞥了他一眼说:“再见。”
陈中挥挥手:“再见。”
三点的风微冷,徐徐地吹在分道扬镳的两人。
后半夜的天空,没有月亮,不见太阳,不是墨的黑色,是寂静的蓝色。
不打不相识的他们默契地抬头,都望了一眼无边的天,吐了口气,背转过身,各自踏各自的归途。
通往宿舍的路,平坦笔直,陈中骑着自行车,往常四分钟,或五分钟便到了。
他下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离三一道跟着下来。
“你也骑车?”
“嗯。”离三答应着进入停车库,在空荡中,循着记忆寻到自己的那辆卷着被褥,载着麻袋的三轮车。
嘎吱,嘎吱,他踩着踏板,打着手电筒,从幽深的黑暗里骑了出来。
“我明天反正没课,回去也没什么事,跟你再骑一段,路在聊……”
陈中回过头,刚张嘴想邀请一块同行,一眨眼,当看到离三座下的是一辆三轮车,又看到他身的旧衣裳,顿时瞪大着眼睛,无语凝噎,目送着他费尽地蹬着三轮,骑向东校区。
那里,有一个小河畔,有一个小树林,楼且破且旧,路且窄且弯,没有路灯,没有人烟,隐约间,陈中身临其境,耳畔边忽然听到知了聒噪地叫,青蛙烦躁地喊,水流潺潺地流,草叶瑟瑟地动,而离三的背影,佝偻着像一条狗,渐行渐远,渐渐地没入。
那是通往工地的路,出了校门还要再过几条马路、几个巷子,曲折歧途,深邃寂静,然而跟人生的路没有选择一样,三点钟,又哪里有便捷的公交车,一辆脚下正骑的三轮车,已经心满意足。
嘎吱,嘎吱,生锈的链条转动着,从一幢幢、一栋栋经过,里面的住户浅睡,或半熟睡的,不时流着哈喇子嗫嚅着:“哪个收破烂的,这么王八蛋,天没亮就忙活,还让不让人睡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