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环绕静室,凉意浮动。
点缀刀客万里的潇洒水墨画,饮着九月微苦的黄花酒,茶案几旁对坐老少男子静默无言。
“你决定了?”
须发花白的老者垂首不去看少年,手里是一块翠绿碧玉的坠子,晶莹发亮。
“嗯。”
黑衣少年喝了一口菊花盏中的酒,有些苦了,他一向不喜欢喝酒,但此时这涩得让他舌尖发麻的黄花酒,他却放不下。
“媲莲花白,蹬邻竹叶青。菊英夸寿世,药估庆延龄。醇肇新风味,方传旧禁廷。”老者悠悠唱诗,刀客的潇洒和落寞催人老去。
“九月了,喝些这东西,我也好放你去长夏......”
少年手指颤抖,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伴着这盏幽香却苦涩的黄花酒。
“......师傅.......”
“别说了,师傅也知道......侠客,不就是要有这种觉悟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老者叹了口气,“我就是心疼啊......长夏哪里是你这般少年能去的地方?现在乱世妖孽尽出,长夏就像是个虎穴龙潭,平白的为了它送命去.......”
平白的,为它送命去......
就算如此,樊兴言还是背上了他的“寒鸦”,不远万里跑去极东长夏。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与其苟且偷生,他果然还是更喜欢这种壮烈的方式,对得起自己做侠客的初衷,就算是死得无声无息,至少曾经也烟火般绽放过。
那天午后他便背起行囊离开了崇州印庄,一路上江湖风雨倾斜而来。
直到看见那乌云笼罩的长夏城,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
黑云压城。
比想象中更加糟糕,长夏城中尽皆是发狂的百姓,眼睛森绿,恨不得将人吞吃如腹,才好解了那一身怨气。数百江湖人和乾宋军队将这座城池团团围住,清除里面实力大增又疯癫毫无人性的恶人。
他后来才知道,那些不是“人”,而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
晋元三年九月二十四日,他浑身伤痕地逃到长夏破庙,结识一隐世门派的少年,少年赠予他铜钱一枚,言“可救性命”。
那少年此后也一直留在长夏阻止恶鬼,当别人感谢时也只是摆手,说是师门责任,不可推脱,他能看出来,少年只是不习惯他人的感谢。
自打少年来了后,长夏死的江湖人少了很多,一直到十月十五,这场短暂而痛苦的恶鬼复苏才被平息下去。
期间死去江湖人二百三十四人,官兵将近一千,长夏百姓........不计其数.......
十月二十,见诸事平息,他便走出长夏,宛如大梦一场。
他以为自己因此成熟了不少,也以为自己终归会在这条宗师的路上断情绝义,却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归程,他便把自己的魂魄扔在了海州。
“兴言,你手里的刀为什么叫寒鸦呢?”
女子就像是他返程诗看到的天边白鹭,身上带着归家的缱绻柔情,看人时温柔而渺远。他从来觉得自己铁石心肠,是个能在修炼路上孤独终老的刀客,却没想,自己原来是没有遇上个喜欢的罢了。
空谷幽兰的,太高也太冷了。
闹市桃李色的,又脂粉气太重,笑容里都带着谄媚的虚假。
“因为它的气质就是孤寒的,所以,我叫他寒鸦。”
“哈哈,刀怎么会有气质。”女子银铃般地笑声让他耳朵发烫。
“有、有的........你看它......”
故作镇定地拿起刀,银色掐丝镶嵌在刀把上,刀身是一种极其摄人的雪亮,因为锻造的原因,从侧面能看见刀身蓝紫色的微光。
女子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就感觉一点寒气顺着指尖,确实神奇。
见她身上的衣衫并不厚,伸出的指尖有些苍白,他装作不在意地碰了一下女子的手背。
果然,有些凉。
海州比起崇州来说更加靠近南方,再往东就是一望无际的海,虽然气候温和但到底是十月了,以后带她出来要穿厚点才好......
“我们回家吧。”
“唉?不是刚出来吗?”
“叶落了一地,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的.......而且,有些冷了.....”
“兴言冷了吗?”
“是........我有些冷了.......”
自己装得这么辛苦,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睛如同洒了星子,盘起的头发简简单单插着根银钗就十足好看。
“那就走吧。”
女子挽起他的胳膊,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走在黄叶落满的湖边,岁月静好地让人眼睛酸涩。
名动江湖确实美好,长生境界更是所有人的愿望,但是只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责任和虚伪。
他短短十几年就将他人难以企及的成就得了个遍,但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能感觉到,他是个真的人,心脏和身体,都是热的,而非刻板的英雄人物,或是偏激乖戾的少年侠客。
...........
数年小楼旧轩窗,看湖上鸳鸯伴梳妆。
樊兴言都快忘了自己曾经面无表情地样子,手里的刀还是一直练,脸上的笑却也没停过,那时候他都做好了远离江湖,封刀隐居的准备。
有些兴味地想着老头看见他漂亮的闺女会有什么反应........
手里提着聚泉阁烧鸭的他得意洋洋地走到门口,神色却冷了下来。
血腥味........
还有熟悉的恶鬼腐臭......
一直到他艰难颤抖地推开门,他才从这场做了几年的梦中醒了过来,腰间寒鸦锋锐无比,割断了恶鬼的手臂,也割断了他隐居避世的梦。
“桀桀——!!”
笑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恶鬼,就杀不完呢.......
“没用的,你不过是人类武师......桀桀!!!”
不断挥砍,不断使用寒鸦攻击对面那皮肤青灰色的恶鬼,也努力的抑制自己不去看地上残损的尸体。
一直到吐出鲜血,怒火攻心,他趴在血泊里,看着妻子好看的双眼。
爱别离,情深不寿。
果然是.......
世间极苦.......
青黑色的鬼爪靠近了他的脖颈,只要锋利的指甲再往下一些,他就能下去陪她了......
“住手!”
好像有谁在攻击,刀尖鸣响,将他们一起装饰的房子弄得残破脏乱。
不知是多久过去了,身体愈发寒冷,血流无法止息,他的眼睛因为干涩而缓缓闪动,还是舍不下眼前那双灰暗的双眼。
“大侠,你还能走吗?”
声音遥远,如在彼岸。
他痛苦地闭上眼,再次醒来已经是数日后,而在醒来后,他就再也不是以前的西风刀客,而是——鬼灵宫的杀手........
终究,他还是违背了自己的初心,因为所谓的感谢而让自己身染血污。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真正的他,早就死在了妻子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