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在府,适时月,故而秋闱。
神魂或许还与肢体并未完完全全适应,修息了一夜的杨复仍然觉得浑身僵硬而呆滞,而这也让他在长长的秀才队伍里显得颇为显眼。
从某种意义来看,科举无疑是世家于皇帝的一种妥协,由此才会有所谓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如此机遇,任谁也不会轻易放弃。贡院外,小至弱冠新秀上至踽踽白首,几百人充斥着贡院门口,如此景象也证实着人们对于科举的热切。
这些人里面,杨复不认识的有十之九,但他们知道杨复的却是九有十。纵是他们是今年的新秀,之前未曾见过杨复,但却也总能知道那‘一门秀才’那不是笑话的笑话。
中了秀才后,若有七年还未中举的,不管老幼大概都可以喊他们一声老秀才了。而现在广场上的老秀才们有的已经开始向身边的人对这杨复指指点点了。他们身边的秀才,看样子应当是中秀才不久。老秀才和新秀们总是好辨认的,那些满面荣光的是新中秀才不久的,而那些严肃谨慎的便是老秀才。
或者换个说法,能认出杨复的便是老秀才,而认不出杨复的便是最近一科刚上来的秀才无疑了。
杨复仍然有些离群的站在那里,眼神呆滞的扫过那些三两为首的秀才,就好像僵硬的稻草人固定式的扭动着脑袋,将他们统统收在眼中。
杨复记忆里还不曾有过什么要好的朋友,杨复低头看着牒文,双手摩挲着,嘴角僵硬的一撇算是终于使他有了些‘人’的神气。自顾自念叨着,‘或许是太过优秀了吧。’猛兽总是独行,牛羊才三五成群。杨复用这句自己深不以为然的‘所谓鸡汤’调侃着。
越来越多的指指点点,私絮也已经大到可以令自己想不听到都不可能了。“这些人可真没礼貌,骂人岂有当着人面骂的。”杨复有撇了撇嘴,头佝偻着,目光藏得很深,小心的瞥了一眼声音飘过来的方向,为了不使自己的目光冒失的打断那人的交谈。
打断别人谈话是很不礼貌的。
“喲,这不是小三元吗?”
阴阳怪气的怪叫,使得杨复眉头一皱,头却不抬的囊了囊。杨复没想再去计较,握了握手中的文牒,今天的乡试可还有重要的事。
“可不是吗,小三元哩,那可是咱们府最年轻的秀才喲。哦不对,年前才是最年轻的秀才,现在吗,可都是老秀才了。”
“可不是,最年轻的‘老秀才’。按着来说,你我二人可还得唤他一句前辈。”
“前辈可不够恭敬,圣人言‘不得无礼’,依我看唤他一句老人家最为合适。”
杨复缓了口气,依旧没理他们。但却动了动身子,神色不移的望着校检牒文的官吏,只盼着他们能够快些。‘一门书生’,实在太过离奇了。使得杨复若不将它解开,就似总有股绳子缠绕着,令他总是揣测不安。
老人家?二十岁的老人家?原本出于小三元名头的忌惮或许还有些矜持,但眼见这位‘小三元’秀才闭口不言,惜字如金的‘软弱’模样,没人会在顾忌了。一面称赞着那两人的机智诙谐,一面好不遮掩的嘲笑着那看起来木讷的老人家。
一个新晋的秀才捣着他那瘦长的胳膊,边笑边抑扬顿挫望着杨复说道,“各位兄台且看,这位‘老人家’似是耳目有些不好,听不见你我的话似的,连动也不动一下。你们看他那样子像个什么?”
“王?正所谓一动不动是王!”起哄的不在少数,越来越多人的响应着。
“非也非也,”那秀才头摇摇晃晃的,装作一个老先生的模样,手也指着天画起了圈,忽的四肢一展,一颗硕大的头往里一勾,嘲笑道“读书人怎能如此粗俗,此乃鳌鳖甲鱼是也。”
四周的秀才哄堂大笑,嚷嚷着“是了是了,还是兄台文雅。”
刚开始的那两个书生似乎是挺有名气,他们周围围了不少人,也渐渐的有人将他们认了出来。
“二位可是杨泉、刘贺?久仰大名,果真翩翩公子。”
“杨泉、刘贺?最近风评甚佳的那两位吗?果然一表人才。”
杨泉、刘贺就是最开始受到杨复‘恶毒诅咒’的那两个,杨复是与他们相识的,旧相识。他们从小就认识,杨复与杨泉刘贺也算是同窗,而且杨泉刘贺也算是优秀的童生,只不过与当时的杨复相比差了一些。而杨复从小性格便有些孤傲,再加上杨复十二岁便成了冠名府城的小三元秀才,一下子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杨泉刘贺便也一直对他心生不满。
杨泉刘贺虽于杨复相比差了一些,但却也是新进头名,众位秀才中的佼佼者。只比杨复中秀才晚了几年,而今年的杨泉刘贺二人,在府中看来中举似乎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就算他们大呼一声‘中举势在必得’也不会有人回嘲笑他们,只会提前祝贺着。
上一个能被如此看好的便是如今一人冷清的杨复。众秀才知道那是杨泉刘贺之后,已经不会再去管‘呆滞’的任人欺凌小三元秀才,纷纷围到了二人身边。而杨复倒像是一群豺狼啃食后毫不留情抛弃的一块骨头,丢弃的如此果断。
曾经的小三元秀才,众望所归的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怕也不过如此。
自从那年杨复沦落为笑柄之后,如此场面已经经历过不是一次两次。而杨泉则是一直积蓄着,确认着直到杨复、直到杨家一门秀才彻底沦为笑柄之后,期待着跳出来狠狠踩他一脚的那一刻。
杨泉拱手而立,道谢着周边修秀才,眼神却瞥着杨复的方向,兀的一笑,多是讥讽。“杨某二人多谢众位抬爱,所谓云云,不过虚名而已。真要看的还不过实力二字,若是徒有虚名,流落为脚下草芥也不过早晚之时。”
“杨兄说的极是,只想着我二人能稳稳当当的拿下这举人席位,可莫要沦落为某些‘老人家’才是。”刘贺与杨泉关系极好,而且大概‘臭味相投’。说话的时候,牙齿蹦呲着,眼神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痛打落水狗,才能解取这几年忍受的屈辱。
“老人家?”众多秀才围在一起肆无忌惮的笑着,随手一指“可是那个?”
“那个老人家可着实有些老了!一辈子也就是个老人家了。”哄笑着也不知道是谁补了一句。
“大人,这是小生的牒文。”杨泉刘贺那边仿佛将奚落杨复当成了大功一件,而杨泉刘贺则成了‘功过薄’的掌管者,只等他们两个大笔一挥,周边诸多书生便成了王朝马汉之流。
杨复还是静静地自己排着队,原本还是要排一会儿的,但或许是怕受到波连,周边的、前后书生都已经让得老远。杨复轻摇摇头,幅度不大,笑了笑,自己倒成了有人开路的大人物。
“大人?可当不起,当不起!”座上的人,连跳起退了几步,“小的本一个书吏,主审大人去那边察验去了,我临时当一个假狸猫而已。”
面前的几百多人,虽如今都只是个秀才,按理来说都要问自己一声好,可自己怎敢?这可是乡试,举人老爷产生的地方,这几百多人有些可是要成举人老爷的。虽说总不会都是举人,但小心一些总是不错的。万一呢,万一成为举人呢,这可谁都说不准。
书吏可甚是恭敬,连椅子也不坐了。只听后边又传来一句,“书吏,可小心些,你面前的这位可是咱们府绝无仅有的小三元秀才,得罪了他老人家,你可小心着些吧。”
“那可是一门秀才,把他当祖宗供着吧!”身后又传来一阵哄笑声。
难道说,自己是因为那一次失利之后,每每被人嘲笑所以才对来考举人如此抗拒吗?杨复想着这些东西,报了名却又不肯来的那种抗拒,仍在自己身上有着些波及。仅仅是因为他们?
杨复若有所思,直直扭头看着那群秀才,也直面上了他们的‘头头’,杨泉刘贺,是他们?
“哦?”那书吏语声中似有些惊喜,是那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捏的软柿子的那种惊喜。
书吏屁股贴上了椅子,乜了杨复一眼,一手捏着文牒,一手大拇指与食指揉捏着,就好像他一手握住了杨复命运一样的高高在上。书吏那还算和煦的目光慢慢的顺着文牒往下挪着,“呵,”那是喉咙挤压出来的一声轻笑。
“可不是小三元秀才吗?”书吏的屁股往里碾了碾,右手狠狠地戳着文牒,直戳的文牒发出‘瑟瑟’的声响,那目光也有些变得诡异了,“一门秀才?杨复?”
“是。”杨复平静的等待着。
书吏也是见过世面的,虽说只要是秀才,那便都有成为举人的机会,可眼前的这人不会了,他没有机会。而一个中不了举人的破秀才可没资格在自己面前平起平坐,“恩科都没过,还来考?岂不是浪费时间?倒不如回家做个老先生去,想考举人老爷,作甚青天白日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