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刀直入地讲,伍德要和朱莉做道别。
时间是北约公历一年月十一日,仲夏的黄昏。
太阳挂在红松林的树梢上,渐渐沉进遥远的地平线。
朱莉大小姐的闺房里。
伍德说:“我要去王都。”
一天的督工劳作下来,朱莉已经身心俱疲,此时此刻,她倚在窗边,看着赤红的太阳。
听见弟弟的话,她起了意。
“你走以后,我独木难支。”
伍德说:“给我拆线的殓官从王都来,她要收魔术学徒。我想,这是个好机会。”
朱莉偏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伍德。
——她看着这个弟弟,已经变成“陌生人”的弟弟,口吻变得冰冷。
“你真是自私自利。”
伍德要走,对镇上的人和朱莉来说,就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既然“走”等于“死”。
那么普拉克家自然没有男主人。
那么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朱莉第一次脱下“丧衣”时的窘境。
朱莉大小姐便是这么想的,并不是她不够开明,不够聪慧,不够善解人意。而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她即将面对的洪水猛兽让她如此想。
伍德说:“我也想过你讲的‘独木难支’,今天,我去镇上挑新梁,就是给你留的梁木——”
“——我知道,你去见了露丝大法官。”朱莉问:“她人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让我想到了你。”伍德坦诚相告:“她是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很像你。”
朱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像我?”
伍德从桌上取走了姐姐的烟斗。他自顾自地往里塞烟叶,打上火。
“对,像你。我来椿风镇以后,见过很多人,也见过很多女人。”
烟草燃烧,滚烫的火雾钻进狭长的抽吸管,变冷、变湿,冷凝时发出呲呲脆响。
“她们大多不读书,不识字,如果是奴隶,大半生就跟着丈夫和孩子转。如果不是奴隶,有文化的,有公民籍的,手上拿捏着劳奴命契的,就懂如何发号施令。听了人云亦云的事,会嚼舌根、讲道理,引经据典和翻旧书学得飞快,讲出来的道理也是原话照搬,你和她讲东方,她和你讲西理,你和她谈事实,她和你论假如,你觉得屋子暗,要开窗,她不答应,你换了个说法,要掀顶,她却同意开窗。你说要出门,她说要上吊。”
烟雾滚过舌头,甜腻又辛辣。
朱莉听得急了眼,想开口辩驳。
“男人也一样!”
“对!”伍德将烟斗放回桌上,跟着吼了一句:“男人也一样!只会比烂!先树起一个靶子!叫敌人!叫对立!然后打个稀巴烂!等火药的硝石味道散去,要是俗人看见血和尸体,就把脑袋埋进沙装疯卖傻,这叫弱者特权无知无罪!要是文人,那就舞文弄墨洋洋洒洒,对着胜利者的英勇行径,去写诗歌历史!这叫时间会磨平一切棱角!”
这句声情并茂的复读叫大小姐闭了嘴。
伍德接着说:“我去露丝大法官家里,她家和你家不同,喜欢种树,栽花草,家具和亭廊选的材料,都是自己园子里的。”
朱莉问:“她家什么家具,和咱们有关系吗?”
伍德又把烟斗捡了起来,猛嘬一口,脸上的表情像是无德小鬼在嘲弄凡人。
他紧接着说:“她家撑起大房的梁木,和屁股下的椅子,都是同一棵树做的。”
朱莉这下算听明白了。
伍德将烟斗还给姐姐,拍着姐姐的肩,揉着姐姐的脸,想把姐姐满脸的愁容都揉开,“你看,她多像你,你多像她。你要我留在这里,给你垫屁股,好撑起你这么大的屋子。你就可以安安心心的当顶梁柱,免得被人骑在脑袋上。可你想,我俩是一棵树上掉下来的。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朱莉甩开伍德的手。
“你说,世上的悲剧范式大多来自家庭。”
“对!”伍德拍手赞许:“翻旧书的本事是一套一套。你再翻一翻!仔细翻翻你自己说过的话。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你……”朱莉欲言又止,她想到了答案,却不想戳破。
伍德干脆帮姐姐说了出来。
“你要‘你觉得’,不是‘伍德’觉得,也不是‘我觉得’。你讲自由平等,现在我要自由平等,我想去王都,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不是来和你做生意,不是以物易物,我不是讲道理,谈感情,我不是委屈你,也不是委屈我自己。这是我即将去做的事情,我觉得我该去王都了,去念书,学魔术,锻炼身体,结识朋友,我得变强,不论是身还是心,它们都得变强。”
朱莉还是欲言又止,她有很多问题,却羞于启齿。
方才一句“自私自利”,却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来的,都是自己高高在上的光鲜模样,像是死人入殓化妆,已经躺在棺材里发臭腐烂,已经埋了几百年,已经潜移默化地变成她厌恶的“传统陋习”。
她憋了许久,攥着小拳头,想来打伍德。
伍德站得很直,当姐姐的拳头落在脑袋上时,也没去躲。
等朱莉撒完了气。
她问:“露丝大法官,她能帮我吗?”
“我要是娶了她,她就能帮你,而且会帮你到底。”伍德坦然相告:“她和我说,她能让棉纺厂免了地租和月钱,帮你避税,让普拉克家的货走到全国各地。如果你担心供不应求,她还能收难民,改法令,让穷人和奴隶年满十四岁的孩子变成童工,提高生产力。她还可以去王都两院议会写文书,提高教育门槛,任用人才采用血亲推举制,让穷人永远是穷人,让你这样的地主,永远当地主和奴隶主,这叫霸权自由,也是你们追求的自由。”
朱莉听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
按照现今的列侬标准,其实她算不上一个好地主,甚至算椿风镇最差的一届地主。
真正的好地主是和劳奴绝缘的,一个大老爷手底下会有许多代理人,代理人则是各种产业的管理者,他们的出身不重要,但重要的是永远站在老爷这一边,永远忠于老爷,在忠诚这点上,老爷们甚至更喜欢奴隶,因为普通人的忠诚并不值钱,一个忠诚的奴隶,是所有奴隶的教育典范!
像朱莉这种和督工护院一块下地干活吃工作餐的“老爷”,放在从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奴工多赚一分钱,老爷的口袋里就会少一分钱。
他们是对立的,永远不平等。
因为这个原因,老爷得诡计多端花招尽出,想尽一切办法,让老爷和奴工表面上变一个利益共同体,本质上依然是血淋淋的剥削与被剥削。
朱莉猛地摇了摇头。
“不行!你不能娶露丝!”
伍德反问:“为什么?”
朱莉没了底气,因为她在剥夺伍德的“生殖自由”。语气由坚决转为试探:“你真的想娶她?”
伍德先是没说话,捂着脸,想抽烟。
他内心感叹着,这个时代和教育塑造出来的人,像是妖怪一样。
他解释道:“我只是做个假设,你得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朱莉说:“你从来不做假设!”
伍德反问:“那不是你们逼的吗?”
姐弟俩相视漠然,一言不发。
上一次,伍德把老巴克、小巴克、帕奇医生送下地狱,他没有做假设,他相信公理和道义,相信法律,相信自己能拿到一笔为民除害的赏金——他从没想到自己的脑袋会被监斩官砍下来,哪怕“奇迹”发生了都没用。
这一次,死亡的教训让他不得不去做假设。
伍德按灭了烟斗。
“朱莉,我的脑袋叫人砍下来之后,在死亡的那段时间里,我见到了你的弟弟。”
朱莉一下子清醒不少。
“你说甚么?你见到谁了?”
伍德开始回忆星界的光景:“我见到了真正的伍德?普拉克。在一座山上。”
大小姐抿嘴,有些难为情。
她问:“那个小混账,在地狱受苦吗?”
伍德摇摇头。
“如果伍德?普拉克从前像你口中那样不堪,那么他现在变了很多。他告诉我,这个世界不光是非黑即白,甚至不像眼睛看到的那样。我觉得,他是要我的经历,通过我的知识我的嘴,来叮嘱你,改变你。”
小少爷走到大小姐闺房的门前,没什么好说的了,还剩最后几句。
“一棵树是变成房梁,还是变成椅子,得看木匠的选择,姐姐,这得看你自己的选择。为什么它一定要做成房梁或椅子呢?它不能拿来劈了当柴烧吗?它不能接着生长吗?它不能生?不能死?”
朱莉若有所思,又问:“你去哪里?”
伍德说:“我要去路德维希家做其他假设,不能把鸡蛋只放在一个篮子里。”
朱莉喊:“他想杀了你啊!”
“不!”伍德摇摇头,“不不不,路德维希并不想杀我,是他信的那套法律,他信的游戏规则想杀我,我犯了规,他作为执法者,就得杀我。”
绞刑的绳索规格。
刑期的时间规定。
行刑的方式方法。
还有路德维希?普拉克袍子里的几十把铜锁。
这一切,都让伍德坚信不疑——这个“普拉克小畜生”比起自己的姐姐,要更加顽固,更加痴愚,但有一点好——这是个守信的人。
“姐姐,我说你像露丝。那只是我说的。”伍德敲着房门,要把朱莉敲醒:“议院是国家的傀儡,露丝的家庭是议院的傀儡,而露丝为了不做傀儡,把丈夫和女儿变成了傀儡,我说这些你能信吗?”
朱莉答:“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信了。”
伍德一巴掌拍在门上,总算舒出一口气。
“这就是问题所在,关于我走以后怎样,你怎样,我的痴情小侍女怎样,生意怎样,我的那个未婚妻露丝大法官怎样,这些都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有道理也不行,因为你自己都明白,这个世道它不讲道理。你听别人的理,还是得走自己的道。你死死抓着过去,抓着下作低贱的伍德,抓着你熟悉的人和事,又期待着空泛虚幻的未来,期待高贵能干的伍德,期待听上去不切实际的承诺。却从没想过把‘现在’抓在手里,这样下去你会变成第二个露丝,变成傀儡和奴隶。我不会给别人做决定,我的姐姐,我只能改变自己。”
伍德伸手要钱,达里欧适时凑到小少爷身边,提来一双崭新的靴子。
“路德维希法官喜欢钱,给我一袋金子,用来买命,上次我没要,所以丢了小命,这回你放心了吗?我不会轻易舍弃我的性命,我也得改变我自己——改变和妥协不同,如果木匠遇上了难题,他会换工具,换刀法,换雕刻用料,但目的是一样的。姐姐啊,这是我第一次伸手找你要钱,你能给我吗?”
朱莉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从床下拉出保险柜,解开锁。
“拿去。”
伍德的表情矫揉做作。
“不不不!你先想好!你仔细想好!真的!我劝你想一想。”
朱莉拧眉沉思,达里欧的脸上笑容灿烂。
侍从老哥依旧是戳着少爷的咯吱窝,把出生入死的行头都准备好了。
他带了刀,带了毒药,带了口琴,也带上了那颗赴汤蹈火,吹奏哀乐的决心。
“少爷,你看看她,嘿嘿嘿你看看她呀。小姐像是年轻了十岁。”
伍德低声嘱咐:“你再多说几句,她今天拿你泡酒。”
不过,像达里欧这样忠诚的奴才,朱莉大小姐可舍不得拿去泡酒。
她咀嚼着老弟话里的意思,想了又想。
“拿去!聒噪!看见你就烦!”
伍德伸手去接钱袋,没想到达里欧抢先一步,就窃贼本能使然,抓了个稳稳当当。
达里欧尴尬地把钱袋子送了回去。
伍德张开双臂,眼神饶有兴致。
“抱一个?”
达里欧抱了上去,在一瞬间原形毕露。
等钱袋又回到达里欧手上时。
伍德:“我就说你是个贼!”
“嘿嘿嘿...”
达里欧又恼又笑,拍着手腕,将钱袋物归原主。
等主仆俩走了,大小姐叼着烟斗,眼睛里有异色,有羡艳,羡慕这对主仆之间无话不说,生死相依的关系。
想了想,她突然开悟。
“像那只手一样,管不住的,往别人兜里摸钱的手——
——我得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