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梁红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里醒来,她想骂娘。
浑身酸痛。
手掌也疼。
这是哪里?还是精神病医院吗?
不行,我得赶紧起来,我得离开这里,不然我会被这些白痴折磨死吧。
是谁?谁在哭?好像很熟悉的声音。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没有家属的同意,谁让他们把小红送精神病医院的。我要告他们!”是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愤怒。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咱们不是已经带小红回来了吗。”是爸爸,他在安抚妈妈。
“要不是我们坚持,他们会放孩子回家吗?”梁妈妈继续哭:“你看看孩子的身上,还有手,都被电击成什么样子了?继续留那里,我都不知道小红还有没有命继续活着。”
“医院说是仪器出故障了,不是故意的。”梁爸爸声音低沉,不知道是想说服爱人还是说服自己。
“爸爸,妹妹真地疯了吗?”是姐姐,她居然也在?
梁红努力睁开眼睛,很好,真地已经回家了。
她举起手,手上并没有她想象的贯穿伤,不过两个手心都像被烧焦一样,涂抹着不知名的膏状物。
“小红没有疯。”梁妈妈替小女儿辩解:“她只是生病了。”
“嗯。”姐姐的声音低落。
“那个骷髅怪的家里人还好意思提赔偿!”梁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小红要不是被他欺负的这么惨,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要去告他们,还有学校不作为,把我女儿都逼……逼得病了。”梁妈妈回避所有人对女儿的评定,坚持小女儿就是不小心生病了。
“嗯,小红就是生病了。”梁爸爸拍拍妈妈手背表示安慰,然后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生病了就得治,也不能把小红这样放家里。”
“我绝不会同意再把小红送七医院去!”梁妈妈的声音尖锐,如同护崽的母兽。
“对,不能去七医院!”表示支持的是梁好,天知道她今天回家看到妹妹身上的伤都多揪心多害怕。“我今天查资料了,妹妹的病得早点治,她这是心理生病了,得找最好的心理治疗师。咱们不能让医院这样折腾她,好好的人这样胡乱用电击没问题也会出问题的。”
“嗯,我也知道啊。”梁妈妈难过地擦了一把眼泪,天知道今天才知道女儿闯了这么大的祸,她有多生气,可是看到女儿被电击的晕厥了过去,她又差点被吓死。
“最好的心理治疗师还有医院应该都在京城,可是那需要好多好多钱的,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要不然明天我去找我哥哥借钱吧。”梁妈妈望向丈夫。
“把房子卖了吧。”梁爸爸沉默了很久,低声说。
“卖房子?”梁妈妈的声音很吃惊。
“嗯。我问过了,这种病虽然不用手术,但是心理治疗师费用特别高,都是按小时收费的。”梁爸爸双手交握,不敢抬头看妻子女儿:“家里实在没有什么钱,也不可能一直找人借吧。我想过了,梁好你先去奶奶家住段时间,反正你马上就高考上大学了。我再去单位申请一个宿舍,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先挤挤。”
梁红愣愣地听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的对话,她听到爸爸妈妈在商量怎么样把房子多卖点钱,听到姐姐说今年不想上大学,想先出去打工给自己挣治疗费,听爸爸妈妈批评姐姐胡思乱想,听姐姐担心自己都哭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的心乱成一团,好像有什么东西破了,又有什么堵住了,然后又被一阵阵温暖一阵阵酸楚。
爸爸妈妈爱她,她知道。
但是在记忆里,感知爸爸妈妈对自己的爱,却是在她成年之后。成家之后,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她才切切实实感受到父母的爱,也终于从一个妈妈的角度体会到父母的不易。
还有姐姐,聪明优秀的姐姐,年年奖学金,年年优等生。她还记得,在姐姐上大学之前,姐妹俩的感情并不好,经常会吵架,但是姐姐上大学走了之后,却经常会在给自己寄信,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姐姐会在信里夹带些钱,给爸爸妈妈买礼物的,给自己零花。
后来,姐姐毕业留在了那个城市,结婚生子,姐妹俩不在一起,感情却亲近了,曾经在感情受伤的时候姐姐写来十几页的安慰信,曾经在婚姻受挫的时候和姐姐打通宵电话。她曾经以为,那是因为远香近臭,距离产生的美。现在才知道,原来姐姐一直如此疼爱着自己,甚至愿意为了自己,放弃学业和大好的前程。
可是,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能为他们做什么?这样爱自己的父母家人!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父母亲人啊!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二十年后的浩劫里被骨肉分离,沦落成星际奴隶,前途莫测,生死不知!
真地宁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享受着偷来的一生,简单地活,弥补前世的遗憾。
可是,再然后呢?
二十年后呢?
还是这样的轮回,愿意用性命来保护自己的父母,愿意用前程来救治自己的亲人,我能为她们做什么?
就这样听天由命么?逆来顺受?坐以待毙?
不然呢!
除了假装我什么都不知道,假装一切不会发生,我还能做什么?
告诉她们二十年后的灾难,连这二十年的平静与幸福也剥夺了么?
可是,就这样看着么?等着么?
让悲剧再来一遍,让绝望再来一遍,让死亡再来一次?
梁红紧闭着双眼,感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流出来,不论自己把眼睛闭得多紧,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刷着回忆,冲刷着内心的煎熬。
听着爸爸妈妈的声音越来越低,姐姐蹑手蹑脚地脚步声,梁红翻个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小红是不是醒了,她刚才不是这个姿势。”梁好轻声叫妈妈。
“应该是醒了,又睡了吧。”梁红感受到妈妈温暖的手轻轻抚摸自己的额头,然后是轻轻地叹息:“她一定是累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梁妈妈和大女儿对视,无声的叹息,她们知道小女儿一定醒了,却不愿意面对现在的情形。不过刚才她们说话的声音那么轻,女儿不可能听到。
听着爸爸妈妈蹑手蹑脚地洗漱,听着他们在床上还在低声讨论。爸爸说大女儿一定不能休学,妈妈说家里这房子是单位分的,可能卖不了好价钱——是啊,这个时候,房市还低迷着。爸爸说没事,他回头去问问谁需要,他可以带家教,妈妈说她之后也会去找一个兼职多挣点钱,让孩子们都能安安心心去上学。梁红的眼眶又红了,她的爸爸从来都是最讨厌那些兼职的老师,总觉得他们不把心思好好放在工作上,可是为了自己却愿意违背自己的原则。
听着爸爸妈妈还在为自己治愈以后的学籍发愁,声音却终于慢慢低沉,折腾了一天,他们都累了。还有姐姐,满腹心事翻来覆去又害怕吵醒自己,连翻身都是那么小心翼翼。
不知道几点,家里终于安静了。
梁红轻手轻脚爬起来,没有发出一点响声。
坐在床边,姐姐就躺在对面。
小时候,梁红是不喜欢姐姐的,非常不喜欢。因为姐姐的优秀,自己总会被拿来对照,不论是家里人还是邻居,包括爸爸妈妈单位的同事。所以,莫名其妙地回来之后,虽然梁红还记得从前与姐姐的亲密,却也没办法如同那时候那样对姐姐亲近。
所以,这是回来之后,梁红第一次这样安静地看姐姐。
原来姐姐很美。
虽然姐姐的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可是月光下的姐姐眉眼清丽,嘴唇粉嫩嫩的,脸上还有一层绒毛,难怪姐姐长大之后那么漂亮。
不,姐姐现在就已经长大了。
然后,她会成为一个特别特别优秀的女人,有深爱的丈夫,还有乖巧听话和她一样优秀的孩子。
然后——被外星人抓走了,不知去处。
甩甩头,不去想这个讨厌的未来。
梁红又悄悄溜进爸爸妈妈的房间,家里孩子太多,单位房间又太小,爸爸妈妈的卧室是在客厅一侧隔出来的,和客厅就隔着一道布帘,狭小拥挤。
轻轻跪坐在妈妈的身边,从这个角度望去,梁红只能看到爸爸的半边眉峰,原本就严肃的爸爸,此刻的表情更是凝重,在睡梦里也是忧心忡忡。
还有亲爱的妈妈,怎么才一天没见,鬓角就多了许多白发。
捂住嘴,捂住快压抑不住的啜泣,梁红觉得自己要崩溃了。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顺着指缝流进嘴里,泪水是苦涩的。可是她舍不得捂住眼睛,舍不得移开视线,因为她还想多看看自己的爸爸妈妈。
难道自己被送回来,就是要让自己再眼睁睁看着爱自己守护自己的家人再一次被活生生的分离,然后承受自己都不敢回忆的痛苦么?
不可以这样!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里低语。
不可以这样!
我可以做点什么的。
或者,我可以做得更好。
也或者,我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你们吧。
这一次,换做我来守护你们。
眼泪,再一次轻轻落下,梁红的嘴角却噙着笑,决绝,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