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帕沙从平原树林收回的目光很深邃,干燥脱皮的嘴唇紧紧抿着。
看着眼前这个之前印象不错的年轻人,他良久无言,直到车队渐行渐远转过树林的拐角处他才回过神来。
或许是这个消息的来源不怎么可靠,又或许是年轻人说的故事中博弈双方的层次太高。
对一个年轻的佣兵头子来说,这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情。
他正式面对起这个十八岁便跨上王党战车的年轻人。
“安塞尹少爷,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不管是对你心目中的罗朵科还是对我和我的兄弟们都不是好消息!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们就先跟上队伍出发吧!”
不管卡帕沙心底再如何翻腾,如今也只能尽量拖延到把商队送到瑟林镇再说,至于之后怎么做,那就只能之后再说。
然而安塞尹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年轻的佣兵头子,他要的是一个听话的手下,一份在此时此刻足够强大的力量。
“卡帕沙,你只是个佣兵,或许哪天你想当个平民也会有好心的领主收容,比如利蒙特家族或者贝内特家族都很有可能!
可你有想过你的兄弟们吗?
你以后的孩子?
没有姓只有名字的平民?
每周交付收入一半的税务?
每天想尽办法贪墨下一些东家的食材再被吊起来打一顿?
或者辛苦劳作在田地里面?
或者渔场,又或者树林,矿坑?”
安塞尹顿了顿,喘口气继续正色道:“加入我们,给巴格伯爵沉痛一击,哪怕他是元帅,东领伯爵,甚至还有公国唯一的侯爵和他共谋,我们也能胜利!
国王在我们这边!
这个国家的子民在我们这边!
正义和我们同行!贵族会议上理当有你一个位子!”
年轻人难得露出的锋芒太甚,说实话卡帕沙心动了。
雇佣兵不是一条好的出路,除了盗匪再也没有比这身份更低的职业了,如果不是亚伦行省的盗匪太多,那里讨食的雇佣兵也不会超过其他地方太多。
可事实上谁都知道,亚伦的盗匪大部分都和那位侯爵大人有关系,不如此,他又哪来的奢靡享受?又哪来的军事力量抵御斯亚王国在西境的陈兵?
在亚伦的时候,刚刚初现头角的卡帕沙就和侯爵的管家打过交道。
刚开始那一年过于出色的表现很快就引起盗匪背后的侯爵管家出面警告——在亚伦最好的酒馆,亚伦行省最臭名昭著的匪首作陪。
自此以后,卡帕沙也只敢接些无关侯爵家关系的单子,不然面对的便会是以盗匪之名的正规军的打击!
现在想想,要不是自己这两年在他们眼里留下足够识趣的好印象,在如今这件事上自己和他们又没有直接关系,这趟报酬丰厚的行程估计也和自己无缘。
既掩了他人耳目,又让想明白这一切的自己在心里有所顾忌。
侯爵不动声色地让自己上了一课。
想明白的卡帕沙不由得摇头苦笑,果然,不论哪个时代,都别把人当傻子。
“安塞尹少爷,我知道你和你背后的人有准备,但是我想巴格伯爵和布雷德侯爵也肯定有准备,所以请原谅我不能答应您的请求!
我想我们还是先追上车队再说吧!”
可惜年轻的少爷在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之后总是容易恼羞成怒,如火的霞光从西方的天际映照在他年轻恼怒的脸庞上更添几分红色。
“你…那你就好好考虑!”
安塞尹说得咬牙切齿,额前的几绺金发也不再和刚才那样潇洒。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智珠在握。
他以为佣兵头子会很识趣。
结果换来了推脱和委婉的拒绝?
他担心佣兵头子暴露自己,杀心渐起,蓝色的瞳孔有些微缩。
白皙手掌按捺在腰间的剑柄,蠢蠢欲动却又不敢随意抽出。
毕竟他用不上刀口舔血,技艺也只在同学中差强人意。
而对面是还算有名的佣兵头子。
见到安塞尹的手按在剑柄上犹豫不决,卡帕沙无奈一笑,苦涩道:“少爷,行程还没结束,或许下一段路程我便会回心转意也说不定不是吗?
容我多考虑考虑吧!就像您说的,我得让我的兄弟们有所准备,不是吗?”
卡帕沙的委曲求全还算有两分用处,反应过来自己失态的安塞尹用眼神狠狠剜着不识好歹的卡帕沙,早已失了风度。
他冷冷说道:“那我等着你正确的回答!卡帕沙!
大公需要的是真正的战士!
而你需要的是正确的出路!”
然后他迫不及待地跨上马鞍便往前飞奔,在狠狠鞭挞下的黑色旅行马马蹄飞扬,路上的尘土也一时激荡,漫天飘扬。
“呵—呸!”等那纵马的年轻人离去挺远,卡帕沙才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星子,一嘴的沙土。
张牙舞爪的树枝在地上拉出长影,在树下也已看不到夕阳,只余下渐渐少去的光影。
他却一直怔怔出神想着该如何是好。
直到等得不耐烦的老马打着响鼻靠过来用头拱他,嘴里嚼着不知名草叶而流出的绿色汁液沾湿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唉!到哪里都活的不容易!你也这样想是吧?”
难得吐露心声换来的却是老马一个白眼和催促他离开的响鼻。
“好家伙,一匹马还怕天黑!”
自说自话的卡帕沙摇头苦笑,跨上不敢在树林中久留的灰鬃老马。
没等他坐稳,老马便撒开蹄子用起平时难得一见的速度逃也似离开这片在晚上会变得鬼魅似的树林。
不管怎样,卡帕沙都打算尽快脱离这个大的没边的漩涡。
他现在只想做个自由的佣兵头子,安定下来这种事情好歹也得有足够的本钱把自己手下这三四十号人没有出路的兄弟们都带上才行。
出了树林日头已经全部西沉,不多的晚霞还挂在天边,瑟林镇也已近在眼前。
追上队伍的卡帕沙没急着和牢靠的兄弟们说明情况,反倒是先找到年轻的安塞尹。
他要再次稳住手段还不娴熟的年轻人。
“安塞尹少爷,您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同时我也保证不会泄露给您的父亲知晓,容我过了维鲁行省再做决定!可以吗?”
卡帕沙找上来认真承诺的态度让仍在恼怒的安塞尹还算满意,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是过于直白而没有好好试探两次。
现在找上门的佣兵头子识趣得和传闻里一样,他也便不再冷面以对。
这起码证明了这个佣兵头子真的是要好好考虑,而不是等到安全了之后再把他倒手一卖。
他轻轻点头,又用手捋了捋额前的金色刘海。
英俊且潇洒,和高高在上的贵族那样不计较底下人偶有的失误。
他威严开口,故作姿态。
“很好,下等人卡帕沙,我会等你的消息,如果可以请尽量在行程到达维鲁城之前!
我们的援军已经在路上了。”
猝不及防又拿到一手大消息的卡帕沙心里更加苦恼。
本来只想拖一拖,没想到陷进去更深。
“好的!”他只能如是说,就像个奴隶面对高高在上的主人,“我会尽快确定下来的,让我和兄弟们交代一下!”
“注意保密!”再次告诫一番,安塞尹便驱马向前,他得留些空间给这佣兵头子遐想,这个刚拿到手的消息想必会引起他心中的震撼。
俯首称是的佣兵头子可怜巴巴地退下,如同彷徨的老狗。
卡帕沙这时心里塞满疲累。
老马的速度慢,体力也差,跟上队伍它就不害怕天黑了。
于是没一会儿愁眉苦脸的卡帕沙便又掉到队伍的后面。
缀着车队没一会儿便到了瑟林镇的城门。
按时间来看瑟林的税务官应该早已回府,但接替守在城门处的卫队军官却也不那么好过。
以为会被收足税金的卡帕沙还没等队伍停下来,车队便畅通无阻地进了瑟林镇。
直到商队全部进城他才发现,原来安德森正在城门里面城墙根下站着。
四名商队护卫牢牢跟在他身后。
一辆质量上乘的马车停在他们旁边,十几名精锐的公国枪盾兵护卫四周。
再远一些还有弩兵隐藏着。
把一切都收入眼底的卡帕沙单单从马车旁边安德森那张老脸上的阿谀神态都能看的出马车里的是个大人物。
“哈!卡帕沙,总算见到你了,你可让我们好等!”
无意间瞥到卡帕沙的安德森出声高喊,语气十足的狗腿。
“神圣不可侵犯的罗朵科公国男爵,维鲁行省格鲁城治下瑟林镇的镇长,高贵的克儿温?博丁顿大人辛苦地在这等了你好一会儿!
还不赶紧来参见!”
几个从进城便跟在卡帕沙身旁的佣兵见状,悄悄打了个手势,却又被走在前面的卡帕沙用背在身后的手势按捺。
“万分抱歉,安德森大人,我的老马走累了,只能跟着车队慢慢过来。”
没等靠近马车卡帕沙便高声回答,既是说给安德森的理由,也是给马车里的贵族一个解释。
莫名惹上一位实封贵族就算是自由自在的雇佣兵头子也不愿意。
还没凑近马车就已经有人拦住了他,是马车主人的卫队长。
闷在铁制的全身盔甲里的卫队长说话和铁一般冰冷。
“请将你的武器解除!”
“遵从您的吩咐,阁下。”
早已经习惯的卡帕沙依言而行。
在安德森戏谑的眼神中他将全身上下的零碎解下交给跟随他过来的雇佣兵手中。
而后卫队长再次搜身,确认没有武器后卡帕沙才被放行过去,其他雇佣兵自然只能在外围等着。
站到马车前,卡帕沙微微落后安德森半个身位,这一点又换来了商队首领的一丝赞赏目光。
男爵阁下的车夫这时候正式掀开了门帘。
“早就听说亚伦城的朋友说过有一名优秀的佣兵头子叫卡帕沙,手底下有着一帮精锐还不怕死的雇佣兵,是你吗?”
克儿温?博丁顿男爵的嗓音浑厚且低沉,隐在暗处的面容只能被看见一个下巴。
但那道醒目的斜长伤痕却不仅仅只有此时卡帕沙能够看见的那一小段,在黑暗中,它延伸得很长,直到眉角。
放在膝盖上布满粗糙老茧的双手和天鹅绒制成的优雅而高贵的贵族礼服,特别还有露出一半的脚上那双骆驼皮靴的前半部分。
来自遥远的沙漠国度的骆驼皮,价值上百枚金币。
这一幕,便是卡帕沙与瑟林镇唯一的实权贵族第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