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如今诗榜上竞争的激烈,陈十一郎实际有时会有点羡慕。
不过天下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在天下人看来,“神童”陈苌……
是个谜。
他年少成名,曾在东都侍宴天子,很得圣人尤其是圣人的婆娘武惠妃的喜爱,甚至有让他“尚公主”的戏言(武惠妃幼女,李隆基第二十一女“太华公主”)
圣人也曾在酒后笑言,“十年之后”要让他接替李林甫成为宰相。
圣眷之厚,罕有匹敌!
那时节,陈十一郎银鞍白马,英姿勃发地驰骋在洛阳定鼎门到皇城南门端门之间的“天街”,直抵紫微宫!
气势何其盛也!
可以说,很多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荣耀,一辈子在诗榜上抵达不了的诗榜名次——陈十一郎在十岁之前就经历遍了。
那时节,陈苌奉天子之命,助会昌郡主重排“故惠文太子诗榜”,每月诗榜公布时,并随诗榜都会有陈苌三首新诗流出——
陈苌出手,必属精品!
每次诗榜发布,必然“洛阳纸贵”——真正意义上的洛阳纸贵,发售当天洛阳无论是纸价还是抄书人的笔资,都要向上浮动两成。
不出新榜,陈苌新诗断更的时候,家宅外也总有人排队询问“十一郎偶得新作否?”
即便陈宅扔出一堆“垃圾”时,大家也要去仔细翻翻有木有十一郎的废稿。
因为大家都想看一看,学一学,陈十一郎的诗,究竟和别人的诗有什么不同,每次都能令皇帝龙颜大悦。
同样是极其擅长写诗,诗榜上每次前三的存在——监察御史王维便没有这种级别的“圣眷”。
即便陈苌不忘王老师“房师”之恩,御前作诗也要拉上王老师,可王老师除了得到圣人称赞“诗作得极好”——
可是好处呢?
没有好处。
形成针锋相对的是,陈苌的老娘骆氏作为敕命夫人被邀入宫面圣宴饮,陈苌的大哥陈当在圣人郊游时曾随师从,陈苌当年出生的妹妹武惠妃亲自赐“小字”(名儿)。
一人得道,全家升天!
终玄宗一朝,王维都没有得到当初陈苌哪怕十分之一的优渥待遇。
尽管皇帝一定知道这家伙真的很会写诗。
不妨顺便解了另外一桩千古悬案:
王维与李白明明巅峰期重合,共同的朋友也很多,可似乎他俩并没有任何交集?
相互妒忌?
王不见王?
阴差阳错,总是你到长安我去洛阳,你下岭南,我到塞上?
都不是。
答案很直接:
他俩真的没有交集啊!
你要说:不对啊!天宝初年,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被唐玄宗召进京做了翰林——王维可一直都在朝廷啊!
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可能一点交集没有?
那你便低估了李白那恐怖的影响力了。
什么叫“国士”?
他就是国士!
天子以“国士恩”待他,呵护备至。
因为诗文誉满天下,他结交的是什么人?
左相李适之、汝阳王李琎、太子宾客贺知章……
与这些一等人物交往,甚至都不是平等交往——这些人很崇拜他,非常崇拜他!
什么叫王者荣耀?
李白就是。
什么叫一等威风?
李白就是。
什么叫吞天竭海、横绝八荒的气势?
李白就是。
就好像他突然空降诗榜第一,以后就不再下来一样——
王维比他早二十年出名,诗也一直越来越好,可越混越回去了。
没有张丞相提携,后来甚至没了他的小徒弟陈苌——他那一直不升的低微官职,根本没啥机会参加大型朝堂、晚会。
你去哪见李白呢?
李白在御花园里醉着酒,胡吹“云想衣裳花想容”呢。
简单来说,李白可以直接跟李隆基一块玩。
王维此时只能去拍李林甫的马屁。
没错,就是李丞相。
而且李丞相没感觉王维拍的马屁就比别人香,你诗写得好对我来说不是什么优点,毕竟我不大看得出来好在哪里。
当王维不得不昧着良心与李林甫这种“不通文墨”的上级“写诗唱和”时,怎样心情,可想而知。
你不能用最终的“王右丞”来衡量此时蹉跎官场二十多年的王老师。
……
陈苌可以说一度有一点点后来李白那样的欢迎程度了,而且陈苌在拍皇上惠妃马屁这方面,可比后来倨傲的李白强多了。
在这个时候,大家都有点相信圣人所说的“宰相十年之约”了。
可就在此时,陈十一郎忽然就从巅峰跌到谷底。
没有任何征兆的。
陈苌在洛阳兴康坊的豪宅,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陈苌带着随从,一天一夜奔出900里,到了房陵(湖北房县)——
这一点很奇怪,房陵是一个流放犯人的地方。
武则天废掉唐中宗李显时,李显便在这里被软禁了很多年。
从来没有人听说陈苌犯了什么罪。
他这个年龄,也不大可能有大罪啊!
等大家都搞不明白,各种猜测就来了。
有的说,陈苌在用诗句讽刺圣人,天子一怒之下将其流放;
有的说,陈苌在家中藏有谶纬之书,这是天子格外恼怒的东西,碰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还有更离谱是,说陈苌有志于恢复他们南朝陈的江山,他老爸陈兼做皇帝,他自己做太子兼天策上将、天下兵马大元帅,暗地里已经联系陈朝各个将军的后人,约定时间一起举兵反唐……
种种荒谬不羁的传言一段时间内很盛,可见大唐人民对于曾经的小神童的兴趣与八卦之心。
可他们也不想想,这里面随便犯一个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陈苌去房陵似乎是自己去的,在房陵最初的日子也潇洒如故,没见到有被软禁、约束的地方。
只是,他不再作诗了。
开元二十七年,陈苌老爸陈兼也辞去了他干了四年的封丘县丞的职位,回到故乡颍川归隐。
声势煊赫一时的陈家就这么淡无声息地消失了,逐渐被大家遗忘——盛世大唐,自然有更多的新鲜事去关心,去八卦。
比如说,武惠妃逝世后,圣人郁郁寡欢,后宫佳丽三千人,一点提不起来神——
这时候有人跟圣人说“你儿媳妇不错!”——
“姿质天挺,宜充掖廷”!
于是天子就有把寿王妃杨氏召入后宫之中的想法,并可能付诸行动。
但这事有点太荒诞了,跟“陈苌起兵反唐”有一拼,大家只是说着穷开心而已,圣人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做这种乱lun的事!
在陈苌消失于大众视野的时候,唯一还关心他的,似乎是他的小未婚妻。
开元二十五年的上元节,柳绘问阿母:今年,陈家十一郎作诗了吗?
开元二十六年的上元节,柳绘又问阿母:今年陈十一郎作诗了么?
开元二十七年的上元节,柳绘第三次问了:那个陈十一郎还没作诗吗?
开元二十八年没有问——
也许,陈十一郎大约、的确是不作诗了。
也许,渐渐长大的柳绘,渐渐就忘记失去联系的陈家,和陈家那个曾经很会作诗的陈十一郎了。
太久没有新作,开元二十八年的时候,陈苌被三大诗榜全部除名。
……
“四年了!四年了!你们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么?我天天都在——”陈成拉住江森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大唐朝可没有“贪玩蓝月”给他玩:“我不仅要重新作诗,夺回在三大诗榜上排名——”
“而且!我不要抄别人的诗了!我要!自!己!写!”
“当然了,有时候适当抄抄别人的还是避免不了的,因为我到现在都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这块料……”
“走了走了,”陈成招呼江森道:“咱们现在去见孟老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