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万里,如镜海泽。
无人烟,无波澜,无奏歌。
空寂中一缕水波在大洋的中心绽开着浪花,随之便是屡屡向后方两侧扩散的花纹。
这花纹极淡,且片刻无痕。
但,新的花纹又很快出现,亦很快散去。
极速的‘飞鱼帆舟’独驶在这天际下,偌大的船上,却唯有一人。
一个千娇百媚,肆意摆姿,已然醉了的女子...
她已醉了多时、多日,却还是不曾离弃手中的酒坛,就好似誓死都要抱紧的‘聚宝盆’一般。
她的身旁洒落着酒壶与酒碗,溢出来的酒水早已无了踪迹。
想来,她一开始饮酒,也是愿意一口一口的小酌的,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将盛酒的器皿全部弃掉,换成了如今直接捧着酒坛痛饮的姿态。
也许,她只想更加畅快一点...
只因,喝酒本来就是一件让人畅快的事情...
或许,她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醉...
但凡举坛痛饮之人,都能明白不省人事的沉醉才是她们最想要的...
...
很多时候,人的心中都会有很多苦痛,但每一份苦痛,通常也往往只有两种结局。
要么,将苦痛转移,转移到能使自己开心的人和事上,从而去淡忘之前得万般种种。
要么,让苦痛沉醉,日日将苦痛深埋,连心头痛到猛然苏醒的机会,都不能给。
帆舟之上的女子,大概是选择了后者。
醉了,也便不会感到痛,不会感到苦。
至少,她不用去遗忘,怀念之时,还能尽情的去释放一下这锥心刺骨的钝痛。
但,这世上最可怕的永远是无论怎样痛饮酒水,都存在着清醒如初的意识。
想要完全失去意识,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这世间有些苦痛是真的痛,刻骨铭心的痛。
...
然,这世间最庆幸、最欣慰的也便是在面对心中种种苦痛时,能有一人能够站出来,陪着自己一同痛饮。
显然,‘飞鱼帆舟’之上的女子,是幸运的,只因海面上已升腾出一人,一个面目清秀,拥有着强壮肌肉的男人。
这男人并不完全算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鲛人。
但,能有人陪着喝酒,是人是鲛,根本也就不再重要...
“海煞,你怎么上来了?”冷溶月醉眼迷离,龇牙苦笑,“你不用拖船吗?想来,在海中拖船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吧...至少是有事情可做的...”
“门主,你又醉了,你怎么可以入海拖船呢...”海煞缓叹着,“帆舟刚过洋流,目前已无阻力,我就想着上船来陪陪门主...”
“陪我啊?”冷溶月身子一摆,却无支点,从坐垫上翻滚而下,“哈哈,你是不是也想喝酒啊?还说要陪我,其实就是嘴馋了...哈哈...”
“门主,你要当心身子啊...”海煞将她缓缓扶靠在桌几旁,缓缓说,“若你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让我等何去何从呢?”
“何去何从...”冷溶月喃喃着,“一开始每个人或许都不知道何去何从,但最终也好似都知道了自己该怎样何去何从...哈哈哈,何去何从...不过是个选择,罢了...没那么认真...没那么认真的...”
“很多事情到头来,的确只是一个选择,但是门主,很多时候能选择的人或事又往往是独有的,若变了,就会全都变了的,也就哪哪都不对了...”
冷溶月无力地展望着前方,“是啊,都不对了,都是错的了...我出海是错,与他见面是错,率领大明军队去解救郑和大人也是错,跳下山崖坠入海中更是错....永远解释不清的大错特错...”
“门主,总有一日,殇沫少侠会明白门主你心中所有的苦痛的,”海煞轻抚着冷溶月的头发,用着极其轻柔的声音,说,“你跳崖之前,都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海煞吗?”
冷溶月长长的“嗯”道:“也没发生什么,就是我一直飞跃,一直逃啊逃,殇沫、阿姐与云烟叔叔在后面一直追啊追...追到了锡兰国王居屋宇侧面的一座大山上,追到了佛脚印的洼潭处,就...就无路可逃了...哈哈哈...就没路了...”
说到这里,她已落泪,痴笑着落着泪...
片刻后,她的双手紧紧捧在耳边,埋着头,晃着头,流着泪,“然后,我转身看了他们一眼,看到他们每个人的神情,就好似有千百句责骂、有上万句指责,我的心也随之痛极了,再然后,他们各个都皱紧着眉头,步步向我逼近,好似要狠狠地把我抓回去,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根本解释不清任何...最后...”
“最后,你就从崖上跳了下来...”海煞,轻柔地说,“幸好,我见门主上了山,便命手下的鲛人在崖下守着门主,不然可就麻烦了...”
“很麻烦吗?”冷溶月缓缓抬头,泪眼朝向海煞,“我也给你带来了麻烦吗?”
“不!不!不!门主没有给我带来任何麻烦,”海煞连连摇头摆手,“我是说,门主从那么高的崖顶跳下来,就算崖下是大海,也是会摔出一点内伤来的。”
“你不是接到我了吗?”
“我是接到门主了,但是门主可能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接到你的...”
“如何接的啊?很难接到吗?”
“属下的鲛人兄弟,先后腾起身子,一个腾到另一个身上,层层上腾,尽可能的在至高处接住门主,但是门主坠落之时向下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腾到最高的鲛人,并没有完全接住门主....但....”
“但...怎样....我跳崖的那一刻,并没有想到你们会在海中接到我的,我也是报着必死的决心跳下去的...就算跳下去,也总比被殇沫抓到要好...被他抓到,我不但没脸面...也根本不知道要怎样向他们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门主怎么会死呢?有海煞在,是定然不会让门主死的,虽说腾至最高处的鲛人兄弟没有接到门主,但也减缓了一定的向下冲击力,我在海中再腾起一涌浪花,进一步减缓门主身体向下的力量,在海水中,我也便能直接接到门主了呀。”
“还说没给你们带来麻烦,我单单听上去就很麻烦了!”冷溶月的神情似已更加凝重。
海煞淡淡一笑,“那是因为门主不知道,你对我们来说,有多么得重要。若你死去,我等便无良主,就算重新依附新的势力,也难免不会出现任人宰割的一天。”
“你们就这般信任我吗?”冷溶月沉沉地凝视着海煞,“就不怕有一天我也会对你们出手,给你们造成伤害吗?”
“你不会,”海煞又笑了,“海煞自是不会看错门主的,因为我至少能看透你,却无法看透你的师父故遗名...”
“你怎么看透我的呀?”冷溶月,说,“在你眼中,我是个怎样的人呢?”
“你是个善良的人,”海煞柔声缓道:“你不但善良,心中还有一片纯净,是一片不屑于任何污秽的纯净...”
冷溶月慢慢趴附在桌几上,“那又怎样...殇沫永远不会知道的,在他眼中我永远是一个城府极深且百般恶毒的女子...”
“门主可否想过,在锡兰国的山崖上殇沫他们并不是在指责你,而是想要劝下你,不想让你一个人再去承受任何,他们皱紧眉头,也只是不想让你再向前一步,因为前面就是悬崖峭壁了...”
“也许吧....但在没有得到我为什么会出海,为什么会出现在锡兰国等等的这个无法言说的答案之前,他们始终是对我抱有疑虑的...”
“那又如何?”海煞,说,“就算有一天,门主真做了对我们鲛人不利的事情,我们也会原谅门主的,因为我们知道,门主定是有苦衷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到时,我们也依旧会继续信任门主的...对于殇沫他们,在海煞看来,就算门主暂时无法解开他们心中的种种疑虑,但他们也是同样信任门主、关心门主的。至少,门主的确做了很多为他们着想的事情啊...”
冷溶月将脸颊一侧紧贴在桌几上,嘟了嘟嘴,“事实上,我也把他们都留在了锡兰国,连一条船都没有给他们留下。他们见我跳崖,应该是会去崖底寻我的吧...”
“可他们若寻不到我,会不会去原本‘飞鱼帆舟’停靠的海岸边继续找寻我呢...”冷溶月微弱地说,“可,我们也终是驾驶着‘飞鱼帆舟’离了去...”
“没有关系的,他们日后也会体谅门主的用意的,门主不是已在谋划让郑和大人第四次出海了吗?”
“是有谋划,但成不成....也不是我能...完全左右的...”
“海煞只想说,只要门主保持心中的那一份善良与纯净,终会得偿所愿,远离所有的伤害与误解的...”
冷溶月未答。
“门主,你可知,这世间如你这般拥有着无上权重之人,且还能够保持住一份善良与纯净的,已少之又少了...”
冷溶月仍旧未答。
海煞低垂眼帘间,又是柔情一笑,他接连抚摸着冷溶月的头发,随后,又轻柔的为冷溶月盖上了绸毯,静静地看着、守着...
良久后,他侧身缓缓地拾起洒落在船板上的酒碗,从酒坛中舀了一碗酒,慢慢地饮着,细细地饮着...
“门主...你太累了...好好的睡一觉吧...一切都会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