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二,月上树梢,微凉。
城如画,瓦欲流。
依水光殿,泛起月华。
紫柱金梁,极尽奢华。
悠长的宫廊中,百灯高悬, 样式一统。
方形的廊柱下,有吐水的螭首,顶盖黄琉璃瓦,镶绿剪边。
可,廊中之人的步伐,却急促着、散乱着。
只有一人的宫廊, 显尽着寂寥与凄冷。
他又一次停下了步履,抹去着额间的冷汗,向坐落在苍天古树后的宫殿望去。
已绕过众多宫门的他, 眼前依旧凸起着层层琉璃瓦顶,那层层迭起得幽深感,不禁使他全身发颤。
他绝不是第一次来到这宫墙之内。
他脚下的路,他已走过数不尽的次数。
此刻,奉天殿,就在他的眼前,他要去的,却是竖立在殿前两侧的文楼与武楼。
他很清楚,文武双楼的区别。
通常,深夜奉诏进宫,只要是去文楼见架的,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对他自身而言,也都是小事。
若,是需要去武楼见架的,那就不但意味着兵戈与杀戮,更有可能会危及到他自己的性命。
身为朝廷锦衣卫指挥使的他, 早已是众人怕、万人惧的狠辣角色。
这世上, 但凡是提到他纪纲的人,无论身居何等高位,都难免会畏惧三分。
然,或许没有人知道,就算是纪纲,也有胆寒之刻。
他之所以会胆寒,也正是因为平日里的肆无忌惮,与当今圣上对他的宠信。
作为朱棣身边的宠臣,他也自是深知君心的。
可,今夜,朱棣却偏偏传诏让他去武楼见架。
而,当下,又偏偏是多事之秋。
数月前,一直留居应天府的汉王朱高煦,因屡行不法之事,多次谋取太子之位,被囚禁。
然, 汉王朱高煦不但是朱棣最喜欢的皇子, 且还多次随朱棣出征,立下大功。
他更是在靖难之役时,表现英勇,曾多次在朱棣濒临危难之际,将局势转败为胜,解救出朱棣。
几乎为朱棣打下半壁江山的他,被封为汉王后,却迟迟不肯前往封地云南,一直找着各种理由,居住在应天府中。
他也从来未将身肥体重,有着足疾的太子朱高炽,放到过眼中。
他一方面拉拢同样蠢蠢欲动的赵王朱高燧,作为朋党。
又向朱棣请求让“天策卫”作为他自己的私人卫队,并在之后又请求增加两卫所,将京畿御林军掌握在手中。
更“私选各卫健士,募兵三千人”,且招募的私兵,根本不入兵部籍策。
从一定意义上讲,他就相当于掌握着三千死士,随时为他出生入死。
再加上,朱棣对他寄予着厚望,屡次出言鼓励,甚至对他说:“勉之!世子多疾。”
言下之意就是,太子朱高炽身体不好,所以,他也是有可能成为太子的。
如今,他不但被朱棣差点废为庶人,且还将他的封地,从云南改为青州,彻底失势。
他的失势,也使得纪纲数月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平日里,与汉王多有走动的纪纲,几乎成了汉王最有力的党羽。
多疑的朱棣,自是不会放过平日里的蛛丝马迹的。
事实上,纪纲已等这一天,很久了。
可,他根本想不到会如此之久。
不但久,且还是猝不及防的深夜召见,这也使得他更加心有余悸起来。
空无一人的宫廊,终于传来了齐刷刷的脚步声,他静静地看着夜巡的官兵,从他的身侧走过后,终是又迈开了步履。
武楼前,数十名官兵手持长枪,凌然站立,中间左右走动着的一人,好似比他更急促,更慌乱。
这人见到他的到来,立即展颜迎上,“哎呦,我的纪大人啊,你可算来了,陛下都等你多时了。”
“万公公,你可知,陛下找我,所谓何事?”
“老奴不知,今儿这一整天啊,陛下都没什么心情,一语即怒啊...”
“陛下,可提到过什么?”
“也没有刻意提到过什么,就是一直龙颜不展着...哎呦,我的纪大人啊,您还是快进去吧。”
话落,武楼的门,已被推开,纪纲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低头垂目,不敢前视,没走几步,便就“噗通”跪下,“臣,纪纲见架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灯火通明的武楼中,竟没有回应,片刻后,他渐渐抬头,战战兢兢地直瞥了几下。
只见,朱棣背靠着桉桌,一动不动的正凝视着他,其目光就好似正有千只箭羽,朝他拉着满弓,随时都能取了他的性命那般。
他的身子,不禁抖动着,跪地的每一刻,都成了莫大的煎熬。
“朕,之前允准陈瑄的提议,将淮安城西的管家湖、淮河鸭陈口、清河口,连接起来,凿河引湖水入淮河,以通漕船,”朱棣,突然道:“如今,大运河已通,迁都北平之事,朕也已昭告天下,以江南财赋供给北平,足以快速建造新都。”
纪纲,弱弱回道:“陛下,可是在忧虑朝廷之上的反对之声?”
朱棣,道:“元顺帝虽早已北逃,但,漠北与顺帝仍是大明朝最大的威胁,群臣反对迁都,所忧虑得也正是惧恐元朝余孽反攻。可,他们也不想想,大明的北方哪有强大的军队可用?只要朕在应天府一天,朕的军队就会一直以南方为主要据点。”
纪纲,说:“陛下,深谋远虑,那些大臣们自是无法体会出陛下的良苦用心的,北平是陛下的兴起之地,也是陛下熟知之地,臣等来自北方的臣子,皆会全力支持陛下。”
“此事,朕已在大殿之上下旨,亦是势在必行之事,但是...”‘哗’的一声,一叠奏折被朱棣从桉桌之上倾推而下,“你看看,这些臣子们还在上奏,还在反对着...”
纪纲,勐然垂头,不敢再言。
“还有那胡广,去多少次武当山了,至今见不到武当真人张三丰...”朱棣顿了顿,又道:“至从汉王被朕囚禁后,朕越发心烦气躁,唯恐赵王跟着他一同胡闹...朕虽已命国子司业赵亨道,及董子庄为长史辅导他,但,也难保他会一时昏头,铤而走险,解救汉王啊...”
“陛下,迁都北平,也是有约束赵王之意?”
“朕想过了,迁都北平后,应天府可做陪都,由太子留守监国,太子生性端重沉静,言行识度,也定然不会为难之前支持汉王的臣子们的。而,赵王一直居住在北平,朕去到他的身边,也能好好地看着他。”
纪纲闻言,心头勐然一颤,他私下是想过与赵王合谋,里应外合,重新让汉王站稳朝局的。
甚至,他还想过,挑唆汉王直接发动政变。
只因,他已彻底得罪了太子朱高炽。
就算,之前他只是做事嚣张拨扈一些,但,至从他活埋冻死解缙后,就再也没机会得到太子的重用了。
其实,解缙一直以来,都是他手中的一个赌注,一个重新站队到太子身边的筹码。
可,就在年初正月十五的夜晚,由花灯燃烧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且还烧死了一名禁军都督,而改变了一切。
这场大火,也使得群臣上书,建议朱棣大赦天下,并以此消弭这场灾祸。
龙椅上睥睨群臣的朱棣,实际上很清楚这群大臣的真正目的——他们只是要救出已经入狱四年的解缙。
朱棣表面上恩准,但,私下却将纪纲唤至身旁,当着纪纲的面,翻看了大赦人员的名单,装作毫不经意地发了一问:“怎么解缙还在?”
——他不经意间的发问,其实也是在提醒纪纲:为什么四年前‘解缙一桉’牵扯到的几名官员都已经死了,主犯解缙怎么还能活着...
纪纲自是能够听得懂朱棣的言外之意的,于是当晚,就了结了解缙。
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个四年前就该死的人,为什么至今还能活着得原因呢?
其原因,正是解缙是太子朱高炽的拥护者。
解缙在洪武二十一年高中进士后,到永乐年间,他就已官至内阁首辅、右春坊大学士,参预机要事务。
他,更与徐渭、杨慎,被称为大明三大才子。
保下解缙四年的纪纲,本不想得罪太子朱高炽,但,他更不敢得罪当今圣上。
然,就当群臣借助正月十五大火一事,终于将坚挺太子朱高炽的解缙,给救下之刻,纪纲却当晚就把人给弄死了。
要知道,一旦太子朱高炽坐上皇位,那么,解缙就能以太子最坚定拥护者的身份离开囚笼,高调地重返朝堂。
想必,解缙的死,早已让太子,乃至所有支持太子的大臣们,都恨透了纪纲...
“这几日,朕思来想去,还是准备亲自去趟武当山,”就当纪纲还沉寂在所思中时,朱棣又突然道:“一来是为了拜会武当真人张三丰;二来也是为了听道展胸阔....不过,朕这次出行,要以私访的形式,你就为朕去准备一切吧...”
纪纲勐然一怔,一脸呆容,道:“臣,领旨。”
“哎,汉王啊,还是没能明白朕的用心啊,朕把他的封地定为云南,也正是想让他暂时远离朝堂,云南本就是养精蓄锐的好地方,朕也多次提醒过他,太子体弱...太子体弱...他怎就如此得耐不住性子呢...恐怕,他现在已连朕都想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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