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相思汇成片,日夜沉吟难舒展。
此刻,柳若锦的脸上浮现出多少喜悦,也便就隐现出多少怨恨。
那年那日,她耗尽功力,送走了还在襁褓中的女儿。
如今相逢,燃泪焚心,千百滋味,万千愧疚,终展笑颜泪面。
长思长念,不得见;佛烛燃尽,又立新。
思绪缠绕不可终日,佛台清冷不得暖意。
在这样的处境下,她又怎能无恨?
她不但有恨,更有怨,怨着世道沧桑,怨着感恩图报,怨着人情难还,更怨着守规守距。
当礼仪王法成为束缚,当亲情爱恋成为奢侈,当身不由己难展其行,她也便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也不想遵守了...
她只想做一个小女子,一个‘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小女子。
曾经,她的倔强,由不得她不守约定;曾经。她的傲气,也由不得她不如男子。
但现在,她却想要心甘情愿的做一个“难养的”小女子...
至少,以小女子的身份自居,她可以完全给自己洗脱掉所有亏欠,亦可以肆无忌惮的去拥抱自己的女儿和丈夫。
——丈夫...
她缓缓侧脸,悲愤地望向郭明轩,这个与她成过两次婚的男人。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与这个男人私定终身,是在‘江月门’的船室中。
那晚的月亮也是她此生见过得最美的月色,她与他就那样隔着船窗,静静地望着银白的皎月。
第二次与这个男人成婚,是在‘无极庵’外金灿灿的麦田间,有蔷薇花海相伴,花海深处更有着红烛台,那晚的红烛使得天际星空逊色,也在她心中种下了一朵永不败的红莲。
以至于,这数年间她根本看不得佛前的烛火,只要她心中的那朵红莲犹在,又怎能忍受得了寒意浓浓的佛烛呢?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感同身受,每一分每一秒的伤痛,已如刀割般划进了她的心田。
她的整个心已遍体鳞伤,却仍包裹着那朵永不败的红莲...
——她终是没能过得了自己...
若说,这世上什么样的痛最痛,那一定是日日与心意抗衡、违心难诉、言不由衷最痛。
现下,她所凝望之人,便就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她已没了娘亲,亦没有享受过一天父爱,她的丈夫也自然是她的全部依靠。
但,面对着这个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却恨,更想怨,且是越看越怨恨,越想越怨恨。
突然,她侧立起身,在起身的同时也击出了一掌,在击出一掌的同时,她所凝望之人也飞仰出了船室之外。
船窗已破,破窗之声清脆,郭明轩摔躺在室外甲板上的声音却沉重。
——这世上最接近神的人,居然被一个女人击飞了出去...
他不但不能还手,还在缓缓站起后,低下了他那甚是高贵的头颅。
他能有此举动,并不是因为他知晓柳若锦为何而发怒。
而是,因为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不由辩解的,至少在柳若锦的面前,他不能辩解什么。
过了良久后,他的心头竟莫名地感到一涌喜悦,这喜悦并不是因为他的女儿柳韵锦已下得了床榻,拉拽住了柳若锦的臂膀。
反倒是因为,柳若锦能将他轻易击飞出船室的举动...
——若锦的功力如此深厚,这些多年来,她居然又独自修得了这般高深的功法...
他笑着,丝毫不顾嘴角流出的血,笑着...
他的笑温柔极了,就好似当初他第一眼看到襁褓中的女儿那般,柔柔的、暖暖的、傻傻的...
——他在这一刻,已忘却了所有身份,更忘却了他是郭明轩,他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想笑就笑的孩子...
“你还敢笑?”柳若锦侧转手臂,将柳韵锦挽在身旁,一脚踏破已损坏的船窗边板,“你是不是又另娶了她人?那你还来找我作甚?”
“我没...我...”郭明轩突然慌乱了起来,惊恐着眸光,无措着手脚,更像极了孩子。
可,柳若锦怎能允许他解释呢?
通常大人在教训孩子的时候,大多是不会给孩子丝毫解释的机会的。
因为,错就是错,且是大人认为错,就是错。
“韵锦体内的血液,自是能够解除‘腐血碎骨丹’的毒性的,只是她这遗传下来的血脉从未觉醒过,也从未出现过相克制的毒性入体的情况,所以才需要适应,”柳若锦打断了郭明轩的话,继续道:“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也根本不用你这般急着来寻我。”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为了‘腐血碎骨丹’之毒而来?”郭明轩迟疑着,“你一踏入船室就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难道,你早已什么都知道了?”
柳若锦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能让你郭明轩乘船来寻我的原因,想必也只能是在这艘船的船室内寻找答桉了...当我进入船室中,看到床榻上的女子后,我不但能确定这女子就是我的女儿,且还能肯定她定是中了‘腐血碎骨丹’之毒...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已弱,“只是...你不该来...”
郭明轩,皱眉道:“为什么?”
“因为你被照顾的很好,能被照顾得这么好,应是你新任妻子的功劳...你既然已有了新的妻子,就不该再来找我...”
“你如何肯定我已另娶?”
“你的衣衫,已能说明一切!”柳若锦语气已重,“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不对!”郭明轩说,“你说得不但不对,还大错特错。”
柳若锦,怔道:“你并未另娶?可,你身上的这一身纯色蜀锦,根本就不是寻常人可以穿得起的,非皇族权贵家卷,又怎能配得上这一身纯白蜀锦呢?”
郭明轩默默的在心中舒缓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澹澹回道:“你听过‘天翱门’吗?”
柳若锦瞪了他一眼,“你不正是‘天翱门’的门主吗?难道,‘天翱门’门主就能配得上如此罕见的蜀锦了?”
“你...你知晓我是‘天翱门’门主?那...那你这么多年来,一定暗自打探过关于我的消息...对吗?”郭明轩突然激动了起来,甚至有些喜出望外,不禁跨步向前,“你没有削发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心中一直都有我,对吗?”
“你站住!”柳若锦顿时惊恐了起来,她也不知晓自己到底在怕着什么,身体不由地抗拒着郭明轩的靠近,“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天翱门’早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她在慌乱下,不由含羞,将头垂下,过了良久才又缓缓抬眼瞅了一下郭明轩,好似重新鼓足了勇气,接着道:“我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我没问的,你也不必说!”
郭明轩退回跨出的右脚,“那好,既然你知道‘天翱门’,定然也知道‘天翱镖局’吧?”
柳若锦,道:“你是想说,‘天翱镖局’也是你的?”
郭明轩微微摇头,“‘天翱镖局’并不是我的,但,却是我徒弟的,我唯一的关门嫡传弟子殇沫的。”
他柔柔地看着柳若锦,接着说:“我的这身衣衫,正是‘天翱镖局’为我置办的,事实上,我的确没有心思去置办什么名贵的衣衫...”
柳若锦,思索道:“‘天翱镖局’的确有收纳万物的能力,其势力也遍布天下。若说皇宫内有的,那‘天翱镖局’中必有;若说皇宫内没的,那‘天翱镖局’中也必有。”
她顿了顿,眸光中仍带着些许质疑,“我再问你,韵锦为何会中‘腐血碎骨丹’之毒?”
这次,没等郭明轩回答,她身旁的柳韵锦竟先开了口,“是故遗名...”
柳韵锦的声音极小,可就在她身旁的柳若锦也是可以完全听清的。
向母亲去控诉母亲的父亲,显然她是不自信的,这不自信也来源于她并不了解,这个和自己长相几乎一样的母亲。
不曾想,柳若锦立即大怒了起来,“无论他是谁,只要伤害了我的女儿,我都不会放过...”
随后,她温柔地看向柳韵锦,“韵锦,如今你的武功,想必也是不逊于故遗名的。你幼年之时,恐怕察觉不到,但如果你能修习上‘苍琼阁’铁房秘室中的任何一门功法的话,也是足能将我灌输进你体中的内力融会贯通,到达化境的...”
柳韵锦怔了一下,她根本想不到,柳若锦不但会直呼出自己父亲故遗名的名讳,且还能说出不会放过自己父亲故遗名的言语来,“故遗名不是你的父亲吗?”
“是,”柳若锦缓缓说:“但,就算是我的父亲,也不可以伤害你...我和他之间实则也没什么父女感情可言...”
她看着柳韵锦,又坚定道:“总之,谁伤害你,我便就不放过谁。”
“你的武功是如何恢复的?”郭明轩突然道:“当年,你将内力全部都给了还在襁褓中的韵锦,你又是如何恢复内力的?”
“我并没有恢复内力,当初我的内力也是我的母亲柳落衣强行灌输给我的,以至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无法将内力施展出来,否则,我也不会让我的母亲柳落衣就那样死在我的面前了...”
柳若锦,顿了顿,脸上也拂上了一丝悲凉,又道:“如果说这些年来,我最大的收获是什么的话,那便是我学会了惠静师太留在‘无极庵’内的所有佛门心法了...巧合的是那些佛门心法与我之前修习的‘无极圣剑’和‘御风剑法’的要义不谋而合,想必这也是自古佛道不分家的缘故吧...”
“佛门心法...结合上‘无极圣剑’和‘御风剑法’...”郭明轩喃喃着:“我想象不出...那会有怎样的威力...”
他话音刚落,又勐然定神道:“那你为何不逃?至少,你可以逃出应萧索的掌控,甚至可以杀掉他...根本不必被他困在那八宝玲珑船上...”
柳若锦,反问道:“我为何要逃?那应萧索并未怠慢于我,反倒和我聊了很多前尘往事和近些年来江湖上发生过的事情,他也并没有强迫我什么。”
郭明轩,道:“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你也想知道你的父亲故遗名,到底想要做什么,对吗?”
柳若锦点了点头,“一开始我便就猜到了,如果说我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些价值的话,那么,一定是与你有关...”
“所以,你便顺势等着我来?”
“现在...我已经等到了...”
两人已凝望在了一起,久久地凝望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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