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冷溶月从吵杂声中苏醒。
外声中,不但满是厉语,还掺杂着阵阵声讨。
她并没有立即起身,因为,比起需要去配合别人演戏,她更喜欢让别人自导自演的戏码,不攻而破。
她所在的泉水庭院,偏于卫所一角,环境十分幽静。
这些年,秦泰也在周边种下了很多林木。
守好这里,也成了他首要的职责。
这大概也是他感恩的方式,在照看好恩人喜爱之地的同时,也将此看成了自己生命的全部。
事实上,外面的声响,若想传入庭院中,并不是一件易事。
不但需要扯着嗓门,还需要足够的底气。
或许,外面的人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才想出了擂鼓助阵,兵士齐喝的做法。
可笑的是,搞出如此大得阵仗,却也只是在批判一个女人。
冷溶月已从吵杂声中,多次听到丝柔的名字。
通常,寂静之处,除了可以静心养性外,更容易接收到外界的声响。
既然,外面已搞出这般阵势,那么,随后又打又罚的戏份,就绝不会少。
但,在她这个正主迟迟不现身的情况下,丝柔倒也不会危及到生命。
良久后,声响渐沉,可能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实在也演不下去了。
也只能想尽办法拖延着,且是保持着军列阵型,一起拖延着。
想到这情景,冷溶月就不禁想笑。
然,有笑的人,就必有哭的人。
秦泰的哭腔已在庭院外吟唱,那是句句悲情,声声心痛。
这一刻,哭泣的沉吟声,已化成了曲。
种种请求声,也化成了词。
曲和词都有了,冷溶月也该起身了。
不过,她还是一如往常地讲究,先是擦了擦脸,然后,缓缓地穿上裙衫,最后,便就是端坐妆台,梳理秀发。
画了娥眉,染了唇脂,巧笑倩兮,美目眇兮。
缓笑间,她还在铜镜前轻转了一下身姿,好似很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走出了阁外。
待她见到秦泰时,秦泰已万般悲痛得跪在了庭院门前,瘫软且无力。
这可能也是一个男人,在无奈时的写照,但,冷溶月却看不得他这幅模样。
“怎么?喜爱的女人被人欺负了,你也活不成了?”
秦泰勐然一怔,立即抬眼,仰视着冷溶月。
他的眸中似有光亮,那是看到一抹希望的光亮,也有盼到一丝曙光来临的动容。
“大小姐,贺山、张仲、庞泽远和李忠信四人在一起欺辱丝柔…”他泣声不断,“我想不出他们为何要这般做,天还没亮便就将丝柔拉到了帐外…”
冷溶月,问道:“你可有去阻止?”
“去了,我一直在阻拦他们,但,他们四人也是千户,根本就听不进去我的任何言语,”秦泰,说,“我也只能前来求大小姐您了。”
冷溶月,沉声道:“他们如此不给你面子,也丝毫不顾同僚情分,你竟没有率领手下,将丝柔给硬抢过来?”
“硬…抢…”秦泰止了泣声,一脸惊然,“大小姐是要让我兵变吗?”
“兵变?”冷溶月澹笑,“何谈兵变?他们四人同时欺辱你喜欢的人,算不算兵变?那为何你硬抢,就算是兵变了?”
“我…我…我没想那么多…也怕坏了大小姐想要带我离开这里的谋划…”
“秦泰,我实话告诉你,就你现下这个样子,我是绝不会带你走的。”
秦泰,慌乱道:“大小姐,是想反悔吗?您已经答应我,要带我走的。”
冷溶月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反悔,只是还不到时机…”
秦泰,怔道:“时机?”
冷溶月点头回道:“对,时机。首先,你要保下自己喜欢的女人。然后,你要亲手杀掉羞辱你的传话太监。因为,你是一个男人,我冷溶月虽不是男人,但,我也绝不会带一个不是男人的男人,离开这里的。”
秦泰闻言,脸色大变,不禁苍白,他实在没料到冷溶月会说出这样的话,每一句话都充斥着大逆不道和反叛,“大小姐…我真这样做了,岂不是…岂不是就代表着我要与朝廷对立,要成为整个大明朝的敌人了吗?”
冷溶月含笑摇头,“你都没这般做,又为何能断定自己会成为朝廷的敌人呢?”
“你不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应是丝柔在昨晚并没有给你一个想要的答桉。若,丝柔真给了你明确的回答,要一心随你离去的话,你也就不会到此来寻我了…”
她接着说:“所以呢,这世间的任何事,都是容不得思量的。一旦有了思量,便就会犹豫,也就会觉得没必要。你现下来求我,想让我出面为你保下丝柔,无非是看在你与丝柔往日的旧情上,但,现下的你,从心底已不会再为红颜一怒,做出什么不管不顾的事了...”
秦泰,垂目,“是的,昨晚她说出了很多不能随我离去的理由,理由中有种种的不适应,也有种种的担忧,但,她说等我安定下来后,还可以来此找她...”
“找她?”冷溶月大笑,“你都在外面安定下来了,你还回来找她作甚?难道,要一夜偷欢啊?”
秦泰支支吾吾着,“我…我…我觉得她说的也有些道理,她昨晚说出的话,也很真诚…”
“真诚?我想,你可能误解了“真诚”的含义,”冷溶月,缓叹道,“一个在乎你的女人,是不会忍心让你一人独自吃苦受累的;一个在乎你的女人,在遇到可以与你同甘共苦的事上,也绝不会有丝毫犹豫。因为,这段经历,将会成为你一生都无法忘却她的理由…”
她接着说:“女人啊,到了最后,无非是赌一个男人的人品与本性。倘若,你有良心,女人陪你走过的种种经历,也便会成为她可以管住你的筹码。如果,你既没品,又没良心,那也只能算是女人赌输了,当初瞎了狗眼…所以,一个根本不想与你同甘共苦的女人,可能连在你身上赌的心思都没…你却还说她真诚…秦泰啊秦泰,活该你做不成男人,对方是觉得已吃定你了…”
秦泰,缓缓道:“可是,大小姐。就算丝柔伤透了我,我也不想看到她死。就算我想一雪前耻,也不会公然对抗朝廷。”
冷溶月微微一笑,“世间也正是因为有太多你这样的男人,才会搞得乌烟瘴气,乱成一麻的。你不忍她死,就是余情未了,待你将来有了新的娘子,你也难逃丝柔的投怀送抱。还有,你觉得你不反抗,就是对朝廷忠心?你是否忠心,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判定的。你这样只会增长坏人的气焰,让坏人越发肆无忌惮…”
她接着冷笑道:“何时,坏人能够代表整个朝廷了?真是可笑,可笑至极!”
秦泰,迟疑道:“那…那大小姐想要我如何做?”
冷溶月,沉声道:“你留下来,继续整肃军纪,待到那个欺辱你的传话太监再来时,你就一刀杀了他。至于,丝柔…我今日不出现,她今日也绝不会死…”
秦泰,惊恐道:“大小姐,若我真的杀掉了前来卫所传话的太监,那么,贺山、张仲、庞泽远和李忠信他们四人,能放过我吗?他们一定会将我五马分尸,来保下他们的人头和乌纱帽的。”
冷溶月,道:“也正是因为有太多人,如你这般去想,才会甘愿忍气吞声一辈子的。你们是被自己的遐想给吓到了,单单是遐想,就能让你们彻底屈服。”
她接着说:“事实上,你除了可以杀掉前来传话的太监外,还可以杀掉贺山、张仲、庞泽远和李忠信四人,这样的话,向朝廷如何上报,还不是你说了算?”
她突然“噗嗤”一笑,继续道:“当然,这是枭雄的做法,你也绝不是枭雄。但,你也该去想一下,为何贺山、张仲、庞泽远和李忠信四人,要对丝柔动粗呢?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秦泰沉默。
冷溶月,说:“他们这一做法,虽打了你的脸,却也是在给我面子...”
“我虽没有听太清楚他们责骂丝柔的具体言语,但,我大概也能想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应是丝柔一大早就找上了他们中的一人,说出了昨晚你对她说出的话,并对你一番讥讽,顺便也告诉他们,她不会跟你走。”
她接着说:“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至少,在丝柔认为是一个极其明智的选择。但,终是人心隔肚皮,她也低估了我的存在,无论是贺山、张仲,还是庞泽远、李忠信,都会借机拿她开刀,来取信于我的。”
“说到底啊,丝柔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这世上也最不缺少这样的女人。与一个只用来寻欢作乐的女人相比,他们也定然会选择讨好我的,”她,继续道,“就算我义父纪纲已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能够审时度势,选择向我卖好,也算是真正的聪明人。”
秦泰,皱眉道:“大小姐的意思是,就算我当着他们四人的面,杀掉了传话太监,他们也不会将我怎么样?”
冷溶月,笑了笑,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言语,道:“是的。他们不但不会将你怎么样,还会十分畏惧你,甚至,会对你毕恭毕敬。”
秦泰,不解道:“这又是为何?”
冷溶月,道:“因为,人心。”
秦泰,惊道:“人心?”
“对,就是人心,”冷溶月,说,“人心这个东西,很奇怪。越老呢,就会觉得所有事情都很复杂。之前,就算你是个勇士,是个敢作敢当、恩怨分明的铁血男儿,你现下也已不胜从前,甚至,有着一份懦弱与不堪。说明白点,就是他们根本看不上现下的你,一个看不上的人,竟突然杀掉了传话太监,还要举刀毁天灭地的,你认为他们会如何去想?”
秦泰,思索道:“他们会觉得,我一定是得到了大小姐的授意。”
冷溶月,点头,“孺子可教也。他们不仅会觉得你得到了我的授意,还会觉得你已找到了更加稳定的靠山。不然,你又怎会做出这般傻事呢?他们啊,都自认为自己很聪明,聪明的人,也自然不会做出傻事来,所以,在他们眼中,不如他们的你,更不会做出傻事来,一旦做了,就定然有原因。”
秦泰,缓缓点头,“所以,我越是疯狂,我越是狠辣。他们就越不敢动我,更不敢对我起杀心?”
冷溶月,澹澹一笑,“是的,至少,他们也不愿死在你的手上。所以,无论你有没有新的靠山,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还想活着,就不会轻易去触你的眉头。”
秦泰,不禁问道:“可,传话太监终是死在了我的手上。难道,他们可以当做没看到,也不向朝廷禀报吗?”
冷溶月,叹道:“和你说话真的会很累,但,你除了不聪明外,倒也有仁义和人情在,只要有这两样东西在,我倒也愿意和你多说些...”
她接着说:“准确地说,你只有杀掉传话太监后,才能让你自己完全离开这里,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离开。你可能想象不到,你离开这里,并不是因为我会帮你离开,而是,你自己需要帮你自己离开。”
秦泰,呆木道:“大小姐,你说得这些...我有些...有些听不懂…”
冷溶月,道:“做事呢,是需要给自己留些后路的,你是不能将一件事做绝的。当然,你也可以将一件事做绝,可在你另有目的的情况下,就要给别人留下一套说辞了,且你还要去配合这一套说辞,最终达到你好、他好,大家好的局面...”
“你杀掉传话太监后,便就告诉贺山、张仲、庞泽远和李忠信,你要离开这卫所,再也不会回来。这样的话,也就自然给了他们说辞和解决的办法。因为,你若继续留在卫所中,东厂的人追查下来,你们五人便都有可能受到牵连。如果,你离开了这卫所,那么,结局就大不相同了,他们完全可以将传话太监的死,完全推到你的身上,并会编织出你与传话太监同归于尽等等的谎言来…”
她接着说:“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因为,你和传话太监之间,也的确存在着某些问题。你消失,传话太监也消失,他们也可以永远无事。所以,他们也会为你隐瞒你的踪迹,并为你守下你还活着的事实,彻底将这一切给掩盖掉...”
秦泰闻言,赫然觉醒,“我知道了,大小姐。他们之所以会为我保下我尚在人世的秘密,也是为了保下他们的性命。”
冷溶月,笑道:“对。这也远比他们做出任何承诺都要可靠,因为,他们也绝不想死。”
她接着说:“好了,也是时候看看那位丝柔姑娘了。本以为她会死,但,现在她已经没有死的必要了…”
她的话,有些意味深长,昨晚她也的确想要杀掉丝柔。
然,就在她无意地瞥了一眼秦泰后,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能,秦泰自己都不知道,他已不再爱丝柔了,更不会再去依赖丝柔了…
——或许,从昨晚过后,他就已然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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