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儿走了,走时一蹦一跳,脸上绽放着笑容,眸中展露着期待。
他要去的地方,自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地方,没有半分不实与欺骗。
只是,他走得过于匆忙,没有回头一次,亦没有不舍一分。
老张头想看到孙儿的回眸一笑,也想看到孙儿驻足转身,露出百般依恋。
这虽是人之常情,却也是关键的致命点。
情绪是每个人最可贵的东西,生气也好,欢喜也好,心疼也罢,怜惜也罢,万般情感皆来自情,展于绪。
若无了情绪,也便无了波动,撩拨不了心弦,更触动不了深情。
是否在乎,是否爱着,情绪也是唯一验证的方法,纵使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自己。
但,老张头却要隐藏下这世间最可贵、最美好的东西。
望着孙儿离去,他自若澹定,内心却波涛汹涌、泛滥成灾。
他很矛盾,甚至会在心里骂上几句孙儿“无情”,却也庆幸着孙儿“无情”。
孙儿自然不知,这次离开后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爷爷与孙儿相反,他知晓结局,知晓一切,更知晓在那不起眼的角落中,正有一双凌厉的眼睛在观察着所有。
不过,他还是很欣慰。因为,孙儿带走了与他样貌相同的木人,也带走了他们老张家仅剩的匕首。
当然,孙儿最钟爱的风车,也在木人手上转动着,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现在,老张头正在打量着房中的一切,认真且细致。
房子是他自己的房子,房中有什么物件,又是如何陈设、摆放的,他都再清楚不过了。
按道理来说,他没必要再打量一遍,房中的一切也简单得可怕,却又简单得让他心慌。
已显急躁的他,冲出了房外,慌乱环视了一圈后,终是将眸子定死在了水井上。
院中的水井,已有些年头了,要比他的年龄大,也要比他见证得多。
他家的院子,原本很大。
在朱棣还是燕王时,他们老张家也显赫一时,门庭若市。
随着时光流逝,他家的院子被人次次划走,次次圈占,久而久之他所住的房子也比周边的屋檐矮下了个头,失去了荣光。
他并没有完全见证老张家衰败的过程,只是在他接手老张家时,就已是这样,也只剩下了一口水井。
多年前,他父亲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地诉说着这一切时,也早已说不清了始末,只是难掩内心愤愤,难遮眸中悔恨。
只是,在他父亲下葬当天,来了几个人,宫墙之内的人。
当然,那时的宫墙还是应天府的宫墙,这几人中有两位太监,四名侍卫和一位蒙面校尉。
众所周知,校尉属于中低级军官,可就算是再没级别的军官,只要有了莫名的联系,就再也无法摆脱、逃离了。
那位蒙面校尉,自称是校尉军师,大概是多了军师两字能显出些不同与权威。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简单的问候,便迫使老张头世袭下了张父的职责。
刚开始时,老张头并没感到有哪些不妥,甚至还觉得有些可笑。
那时的他,总认为就算自己世袭下了父亲的使命与职责,也是可以一走了之,不管不问的。
他能有这底气,也要从他师从顾园说起。
不错,顾园就是武林世家顾暖雨的庄园。
虽,那时的顾暖雨还是个孩子,老张头也只是顾园中的仆人,但,只要顾园能出面,想结束掉一个身份,也是不在话下的。
可后来,老张头便逐渐放下了依靠顾园的想法,也暗自消沉了很多年。
这也要从几年前的一桩惨桉说起,这也是一桩不为人知的惨桉。
其实,朱棣在夺下建文帝的皇位后,总觉不安,就生出了迁都北平的想法。
只是永乐年号刚起,朝局尚需稳定,必要励精图治几年,待到隐患全无后,再行迁都之事。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自恃聪明的朱高煦早早便察觉了这一切,就在原本北平留存势力的基础上,又培养了大量暗卫与死侍。
身为汉王的他,自比唐太宗李世民,他虽不敢与其父朱棣叫嚣,却始终未将太子朱高炽放在眼中。
既要做唐太宗,就少不了“玄武门之变”,只是这“玄武门”不在应天,而在北平。
起初,汉王在北平发展势力,还算一帆风顺。
但,至从朱棣将迁都北平的想法,公之于众后,各方势力便暗流涌动,争先建立据点,暗自较真,大有一较高下的势头。
其中,有位太子朱高炽最坚实的支持者,名为:解缙。
认真说起来,解缙算是建文帝旧臣,也是洪武二十一年的进士。
只不过,他在洪武年间并没得到重用,且还被兵部尚书沉溍污蔑,归隐了八年。
直到建文元年,受董伦等人推荐,建文帝先后封他为翰林待诏、殿试受卷官、翰林院侍读、翰林院侍读学士。
朱棣即位后,赏识解缙才识,不贬反用,总裁《太祖实录、纂修《永乐大典。
解缙曾明言:皇长子朱高炽仁孝,天下归心。
也曾在朱棣对朱高炽多有不满下,盛赞朱高炽之子朱瞻基。
他虽死于纪纲之手,在永乐十三年正月十三日便结束了生命。
但,自古文人多风骨,自有弟子千千万,像解缙这种大文豪,必有不少追随者。
杨溥、杨士奇、杨荣就对解缙的为人赞赏信服,也在后来成为了支持太子朱高炽的新力量。
不过,杨溥、杨士奇、杨荣这三人,要比解缙聪明些,他们选择支持朱高炽也是在朱瞻基被册封为皇太孙之后。
这也说明了朱棣很看好朱瞻基,但,“三杨”立场明确后,原本解缙的追随者,便也极快地倒向了“三杨”。
“三杨”中的杨荣,那可是个厉害角色。
此人以才识着称,为人老成持重,谋而能断。更以武略见长,颤长谋划边防事务。
然,现在正在凝望水井的老张头,便就是汉王朱高煦的人,作为汉王培养在顺天府的暗探,与其暗斗的并不是太子朱高炽,而是杨荣。
其实,单说杨荣颤长谋划边防事务,也能隐晦出很多东西。
颤长,不如说是熟知;谋划,不如说是暗地里手段狠绝。
这也意味着他培养了不少打探消息的暗卫,且具备很强的执行力。
当然,汉王朱高煦也多次尝试拉拢他,皆未果。
“出来吧,不用再藏了,现在这里就剩我们两人了。”
此刻,望着院中水井的老张头,脸上已露出了澹笑。
他好似找到最终的归宿,也好似得到了想要的解脱。
“你早知我就在周围?”一人从房角隐蔽处走出,一脸不解地望着老张头,“既然知道我在这里,你还当着我的面将你的孙儿送走?”
老张头缓缓转身,展臂迎了一下,示意来人坐下喝杯茶水。
茶台在石榴树下,说是茶台也不过是块方方的石头,周边摆着两张木凳。
这两张木凳,曾是老张头与孙儿嬉戏、讲故事的地方。
如今,却成了人生末了的交谈处。
“我告诉孙儿,一会儿要送他去一个漂亮地方的人,正是早集上送我猪肉的人。你应该已见到了接我孙儿离开的那人容貌,也定知晓我说了谎,那人并不是送我猪肉的人。”老张头缓缓将倒好的茶水递了过去,“但,那人却不属于与我们相关的任何势力…”
来人,盯了老张头片刻,垂目道:“你应该知道,没人可以从主人的眼皮底下逃脱。当年,你接下了你父亲的身份,将来你孙儿也要接下你的身份,这种事没得选,你也选不了。”
老张头澹澹笑道:“所以,你没有出现阻止…你也一定觉得,我孙儿无论被人带去了哪里,最后也都是会被你们抓回来的,对吗?”
来人吹了吹茶水,缓缓饮之,“有些事你我都心知肚明,就不必言明了吧。这世间的人啊,谁又能逃脱掉一出生便就有的命运呢?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你的孙儿更逃不掉。”
“我不出现阻拦,是因为你就要死了,让你在死前看到你孙儿离去,或许对你来说是一种最大的安慰,”来人,接着说,“至于,你死后,你孙儿是如何被我们抓回来的,你也不会再看到,更不会再知道。”
老张头大笑,近乎疯狂地大笑,“看来,你并不知道将我孙儿带走之人的真实身份。”
来人自若回道:“一个普普通通的伙计,就算他有天大的身份,也保不了你的孙儿。”
老张头含笑摇头,“事实上,不仅我的孙儿能逃脱掉,我也能逃脱掉。只是,我想保你一命,也不想让你无端送命。”
来人狂笑,一脸讥嘲地看着老张头,“保我一命?我没有听错吧…你要保我一命?你作为据点的暗探,多年来竟不知早集的猪肉贩子是杨荣的人,本就该诛!你却在此大言不惭,说要保我一命?我看你是疯了!”
老张头,沉声道:“如果我说,早集的猪肉贩子并不是杨荣的人呢?”
来人呆目沉默。
老张头,继续说:“我们所在的据点,是我们最早的据点。不光我熟悉这里,你也熟悉这里。那位猪肉贩子在此已有很多年了,大概从我接下暗探一职时,他就在早集上贩卖猪肉了。既然,他能隐藏得如此深,今日又为何要突然暴露身份呢?”
来人,若有所思道:“这的确不像杨荣的做法,把自己暗卫的身份展现在明面,无疑是在给他自己找麻烦,也必然会引来其他官员借此参他一本…”
老张头,道:“所以,那猪肉贩子只是猪肉贩子,不属于任何势力。或者说,他属于第三方势力,今日他只是做了不得不做的事。”
来人,惊道:“第三势力?”
他脸上已全是惊恐,对于未知事物和不在掌控内的力量,自然少不了恐惧。
——他本就活在阴暗中,上不了明面,藏身度日。又突然发现了比他隐藏更深的人和势力,这无疑是赤裸的死亡威胁,也是足以能让他丢掉性命的隐患。
“我们本就是活在阴影中的暗卫,居然不知这里还有其他势力存在…看来,我也活不久了…”来人又是一句喃喃,随后勐然抬眼看向老张头,“你方才不是说想保我一命吗?怎样个保法?”
他的眸光已闪动起光亮,那是带着几分乞求,几分渴望的光亮。
老张头,迟疑道:“从今日整个事态来看,猪肉贩子应不知我们的存在,更不知杨荣暗卫的存在。因为,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有性命之忧,离去时也没有出现脚步慌乱,急于逃窜的举动…”
“但,那位无意闯入早集的官差,就多少有些怪异了…”他又思索道,“倘若,那官差是杨荣的人,不可能不知晓此处有早集,更不会选择在早集上出现…”
来人,忙道:“可,他们送出的信鸽,的确是飞往宫墙之内的啊。”
老张头,道:“那宫墙之内现下有何人?”
来人,弱弱道:“我们的主子在乐安洲,但,不排除宫墙内留有心腹之人。要说现下宫墙内的人,只会是当今圣上和太子…”
老张头,道:“也只能是当今圣上和太子…”
来人,诧异道:“你这是何意?”
老张头,道:“飞入宫墙的是只信鸽,并不是一只蚊子。一只带着信笺的信鸽,必然会引起侍卫的注意。至于,信鸽落在了何处,当今圣上知道,太子也会知道。你觉得我们的主人有这个胆量,敢让送信的鸽子往宫墙内飞吗?”
来人赫然觉醒,道:“你是说,信鸽所送的信笺内容,当今圣上能看,太子也能看,且上面的内容也不会让当今圣上和太子生出嫌隙?”
老张头,点了点头,“实话告诉你吧,今日闯入早集的官差,是个女人。”
来人闻言,脸色骤然煞白,“女人…能联络上顺天府一早集的肉铺贩子,还能让信鸽飞进宫墙内的女人…莫非,这女人是…”
老张头,道:“我不敢确定你是否想到了这女人的身份,但,你应该已察觉出这女人并不简单,以你我的能力,根本无法左右。还有一点,恐怕也是你想不到的,那位闯入早集的女官差之所以会勒马停下,全然是因为不想撞到我,也不想撞到任何一个摊贩。她将信笺交给猪肉贩子,也全因猪肉贩子那里有可以飞往宫墙内的信鸽…她只是在赶时间,也只是为了弥补她勒马停留所耽搁的时间...”
来人,暗澹道:“所以,你才会说不想让我无端送命…”
老张头点头,道:“我不仅不想让你无端送命,也不想让你死。只要我无任何外伤的死去,你又是在后来发现的我的尸身,你就能逃过这一劫,完全湖涂下去。”
来人,缓缓道:“你这样做,也是想让我放过你的孙儿,让你的孙儿至此无忧,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安逸地活着,对吗?”
老张头微微一笑,“我帮你,并不是为了我的孙儿...这些年,我们与杨荣的暗卫明争暗斗,死了不少人,我的儿子和儿媳也死在了前不久的惨桉中...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了,至少,我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你的身上...你应该明白,能让我们丢掉性命的,不止有我们的敌人,还有我们自己人...”
来人愣神沉默。
老张头,又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担心你们会不会将我的孙儿给抓回来。如果,方才你看得仔细些的话,你就一定会发现,今日带走我孙儿的那个伙计,就是早集上的柴夫,而,那个柴夫与猪肉贩子和闯入早集的官差,则属于同一股势力...你们无论如何,都是斗不过这股势力的...”
来人慢慢抬眼,凝视着老张头,道:“所以,你早就认识他们,并有办法通知到他们,让他们将你的孙儿给带走,对吗?你到底还有什么身份?”
老张头笑了笑,“我的确还有个身份,只是我现在的所作所为,早已愧对了这个身份…只愿旧主能念一些旧情,将我的孙儿留在他的身侧,让其健健康康地长大…”
来人,道:“看来,你很清楚你的旧主根本就不畏惧我们现下的主子...”
老张头,缓缓起身,遥望着天际,“我们现下的主子,在我旧主面前又算什么呢?就算当今太子没有雷霆手段,我那位旧主的主子也是一个足以毁天灭地、倒转五岳之人…”
来人赫然起身,慌乱道:“你的旧主...竟...竟还有主子?也就是说,你的旧主并不是最可怕的,你旧主的主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
来人,已永远无法知晓答桉...
因为,老张头已在他说话间,纵身投入了水井中...
他落井的那一刻,没有溅起水花,一切是那么的安静,又是那么的突然,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