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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南生”这三个字,天下大概再没谁比我更熟悉了,因这是我前世的名字,穿越而来之后,不论酒后身处诡异的如意客栈,或者跟随铁猛的一路跋涉,我从未像任何人提及,我有一个名字,我叫“楚南生”。

我只是不知道,在不久之后,这个名字在武林中,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你怎……怎么知道?”我吃惊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老人笑了,我觉得那笑怪怪地,枯井般的眼睛里,好像有坚冰在消融,因这毫无敌意的眼神,我略觉心安。老人淡淡地道:“因为我跟你一样。”这无疑又是一句让我震惊的话,我道:“你说的一样,是怎么个一样?”老人道:“我说的一样,便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的一样。”老人的声音仿佛来自于遥远的后世,“我知道你,当你来的时候,我便知道了,有此不可思议的机缘的,偌大的国家,众多的人口,也仅止你我二人而已。”我道:“你怎么能知道?”老人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旧旧的袋子,和我怀里那个一模一样,老人从两个袋子中,各取出一个玉蝶,我的色黑,他的色黄,然后狡黠地一笑,道:“天机不可泄漏,不可说,不可说。”我道:“你也不知道,偏喜欢装神弄鬼。”

老人好像没听见,眼光似乎穿过了现在的千山万岭,穿过了时空的云遮雾绕,看见了我们共同生活过,努力过的后世,声音里不无向往与眷恋:“我知道你来了,心中实在欢喜,终于有人能聊一聊眼前的这些人,想破了脑袋也想象不出的事,各种各样的耸入云端的楼,各种各样的五光十色的灯……唉,再也见不着了,见不着了……所以元神入梦,跟你相见,授你些小玩意,教你解解闷儿。我知道咱俩个迟早要见,原想着水到渠成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见了,却是等不及了,我大限将至,只在这几日而已。”

老人的话,我瞬间产生共鸣,更对他生出了极强烈的感情,听到他说自己大限将至,心里一惊,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不能死啊!”老人微笑,一脸慈祥,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神功盖世,威振天下的大人物,他只是一个老人。我真的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个要强了一辈子,拼搏了一辈子,最终也没能改变了自己人生的轨迹,也没能实现了胸中的抱负的老父亲,心中酸楚,思念,很痛很痛。

老人又道:“我以无为之身,得上天眷顾,竟尔两世为人,更在此世,翻天覆地,折腾出偌大动静,已是不枉了。生死之事,早已不再挂怀,只有一番心愿未了。多年之前,我收留了个快要饿死的孩子,其时我虽神功已成,却如你此时一样,没一个可以说话之人,那茫茫人群,仗剑独立,四顾茫然的孤独之感,折磨得我甚是不堪,便把这小孩当作了寄托,待他如自己的骨肉一般,抚养调教,传他本领。这孩子天赋极高,学东西很快,他一天天长大,本事也一天天变大,后来我已是没什么可教的了。这孩子原本对我很是亲近,执礼甚恭,后来艺成,却慢慢变了……

我另有一养女,长大后出落得十分清秀,一日我远游回来,竟撞见他迫我养女,行那苟且之事,女儿见我撞破此事,又羞又愤,当时便咬舌自尽了。我举掌便要杀了他,却见他跪在我面前,涕泪纵横,大骂自己鬼迷心窍,作出此等禽兽不如之事,磕头出血,求我杀他为女儿报仇,我瞧着他声泪俱下的模样,想起他小时种种乖巧之处,带给我的诸多欢乐,再也下不了手。一番迟疑之后,终是饶了他性命,赶他离开,他在我门前长跪几日几夜,让我留下他,我一直不理,直到他跪得晕死过去,才抱他进门。这事以后,我两个人谁也不再提起,他更加倍小心地伺候我,时日久了,我心里已多多少少原谅了他。

此人终归是天性凉薄之辈,从那下五门手中,弄来些美人醉,自己又在里头添了几味药,虽然无色无味,他仍惧我能察觉,每日饭里只加一点点,我也只当他已经悔过自新,一点也不加提防,那药一点点积淀,一日终于发作,我脑中一阵眩晕,他在旁看出异状,假惺惺地问我,‘义父,你怎么了?’我竟没疑心,说道,‘这几日身上酸乏,许是病了。’他又道,‘您坐下歇歇。’我应了,举步时却是一个趔趄,他见状,在我背后突施偷袭,一掌拍在我背上,我惊怒交加,知已然着了他的道,那时药力发作,他那一掌更伤我不轻,与他拆了两招,便知不好,好在他的一身本事,皆是我所传,他对我忌惮很深,不敢贸下杀手。我的住所本在华山之巅,与他缠斗良久,想他如此处心积虑,此番定然无幸,却也不愿死在他的手上,尽了全力,逼退他两步,翻身便从悬崖跳了下去。”

听到这里,我“啊”的一声,老人一脸苦笑,摇头叹息,接着又道:“他当我已经死了,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待得伤势稍愈,我便去了娥皇宫,登门造访。”我奇道:“为甚么去娥皇宫?”老人道:“坠涯之后,侥幸得以残喘,也无非再多苟活几日罢了,此时天下能护得我周全的,除了娥皇再无他人。娥皇也必然会妥善地安置我,且不会让人知道。”我道:“因你刚才给她的那页纸?”

老人点头,道:“娥皇的看家武功,‘千竹千痕’,学成之后,虽然厉害,却有隐患。”我道:“甚么隐患?”老人道:“当年创此功夫之人,实有大才,他于传统武学之外,另辟跷径。内家高手练功,大抵由内而外,内力既强,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这位高人却反其道而行,由外而内,外功愈强,内功相应愈高,这便有些拔苗助长的意思了。外功原较内功好练,所以娥皇门人习武,进境极快。只是武学之道,内功乃根本所在,好比起高楼的基石,若不打得扎实,未免外强中干。他们这门功夫,全靠外功催动内力,外功有所进展,内力应势提升,却不能一下子,循经脉而行,须她们独门心法强加压制,才会乖乖听话。不过强压之下的顺从,你又如何会知道它甚么时候会反扑?若对敌时发作,武功再高,也是无用,那页纸上,正是这困扰娥皇百余年的关键所在。薄薄一页旧纸,委实重若千金。”我道:“你给了她,手中岂非没了筹码?”

老人笑了笑,道:“她们没这个胆量!”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娥皇野心不小,我这里头的东西,她们更感兴趣。”我相信老人的话,知道他绝不是吹牛。老人叹了口气,又道:“我让她们找你来,实是要传你衣钵,好教你替我了却这桩心事,唉,可惜了了,你的天赋虽算不得太差,跟我那义子相比,却相去甚远,我若勉强你去做此事,只恐会害了你性命。”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因了共同的穿越经历,加上老人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我心中对他有了一种极奇妙的感觉,见他被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无尽疼爱的义子,害成这般模样,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身体之伤,也还罢了,心中之痛,实难抚平,说道:“正如你所说,茫茫人海,四顾惘然,我来了这里,就好像那浮萍一样,没有根,都不知道要往哪儿飘。替你了却心事,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无非一死而已,若侥幸为你报了仇,对你而言是一种解脱,对我而言,大概是我这灰扑扑的一生,唯一可以留下些痕迹的事情了。”

我心念一动,又道:“娥皇托了铁猛去找我,但还有一路人马在找。”老人道:“哦?”我道:“青龙门,应松。”老人沉吟着道:“青龙门?铁猛可知道?”我道:“铁猛正是从青龙门手中抢了我来。”老人道:“铁猛适才与慕秋水见面,对此事却只字不提。”我道:“慕秋水?刚刚那个宫装丽人?娥皇的小宫主?你又怎知铁猛没说?”

老人嘿的一笑,双眉一扬,又成了纵横天下,威压众生的大高手,道:“你们在屋外的一举一动,又怎能逃过我的耳朵。嘿嘿,好一个铁猛,生得一幅擒龙缚虎的模样,却是这般的玲珑心窍。”我闻言似有所悟,道:“娥皇有人吃里扒外,私通青龙门,铁猛不说,是因他不像自己口中所说,已经放下往日恩怨,有人要搞垮娥皇,他就算不出手帮忙,也会在一旁乐呵呵地瞧热闹。”

老人点了点头,道:“不坏,不坏。”我道:“甚么不坏?”老人道:“你心思倒也灵动,若老夫时日多些,好生调教一番,你也未必便输了那逆子。”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好说得很。既然咱俩是一条道上来的人,你未了的事,我来做也是理所当然。”老人道:“不肯低头的劲头,也甚是可许,若你定了心,我只有一言嘱托,此事不可强求,若得成事,须当仁不让,若不能成,身家性命要紧。”我问道:“他是谁?”老人笑了,道:“待你学全了我的本事,再说也不晚。”

接下来的时日里,我正儿八经地走进了一个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武”的世界,老人矮矮小小的身材,在我眼里,愈来愈高大,高大到后来,我只能仰视,正如我刚到黄山脚下,那种渺小得如蝼蚁一般的感觉,还是那四个字:“高山仰止”

老人一日比一日憔悴,时不时会昏睡过去,伺候他汤药之际,会产生种错觉,好像他果真便是我的老人。后世的父亲于我的抚育爱护,每每念起,常午夜梦回,泪湿满襟,绕室彷徨,而不得安睡,于烛灯如豆之下,看着眼前老人衰老的样子,想着他死之后,在这个世上,我又成了孤零零一个人。

伺候他之余,他所教授的种种,令我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看见了堆积如山的玩具,废寝忘食地研习。这一日,老人唤我到跟前,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说道:“老头子居然又活了这么些日子,已是赚了,能把自己那点玩意,都教全了,更赚得多了,以后我不能再点拨,那便要看你悟性,靠你的福缘了。这些时日以来,你的所作所为,老头子都瞧在了眼里,唉,好孩子,好孩子,比他强得多,强得多……你到跟前来……”我依言走近,不见他作势,忽然一个翻身,头已顶在我头上,向上倒立。经过这些日子的琢磨,我已有了那么一点功底,见他扑来,自然而然地想向后退,在他劲力笼罩之下,竟退不得半步,一动不动任由他施为。

但觉丝丝缕缕地热意,源源不断自头顶涌入,绵绵密密,生生不息,那热意在我体内,越聚越多,不断乱窜,我渐渐不能呼吸,只觉身体快要爆炸,几乎失去了意识,头昏脑涨直欲睡去,几番折腾之后,那热意渐渐凝成一股暖流,在我体内游走,周转了几圈,隐隐觉得除却很关键的一个所在,几乎是流转如意,最终千流入海,沉入丹田,安稳下来。

我听得扑通一声,有甚么掉落地上,才慢慢清醒过来,浑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睁眼看时,只见老人倒在地上,原本瘦小的身子,此时更瘦得皮包骨头一般,已是没了呼息,嘴角微微上扬,似带着一丝笑意。我小心翼翼地抱起他,轻轻放在床上,拿被子垫在他身后,静静等着,等着他睁开眼睛,等着他再说话。

我等了三日三夜,一刻不曾合眼,半步不敢稍离,老人却再也没醒过来,我知道他定然还有话要嘱咐我,却说不出来了,他只是用他仅存的那一点寿命,将毕生功力传了给我,他连一丁点的时间都不想浪费。我已知道他其实并不愿意把那个名字告诉我,他不愿我为了他去复仇,他不愿我去送死。杀了那个逆子,或许已经不是他的心愿,将他一生所学,悉数相授,更以功力传承,将我当作他的后人,替他继续活下去,才是他的临终遗愿。

我想把在这世上四处空荡荡,好不容易有了倚靠的感觉告诉他,这些时日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未曾说出口来。三日来我一语不发,做甚么都轻手轻脚,连呼吸都是轻轻的,生怕惊动甚么,现在我知道我弄出再大的动静,也是甚么也惊动不了了。

我将老人葬在了一株红豆杉下,红豆寄相思。我在红豆杉下,静坐了两日。我知道老人不止我的恩师,与我更是一条道上走来的人,我甚至没来得及问,老人在后世是哪里人,会不会是我的乡梓?老人在后世是怎样为生,会不会是我的同行?我葬了老人,连坟堆都不曾拢,一无痕迹,我不愿别人再来打扰。我如果还能来,那定然是我完成了你的心愿,我如果不能来,那定然是我死在了完成你心愿的路上。

我沐浴更衣熏香,冲着红豆杉下,那方平滑的土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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