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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了个饱嗝,摇晃着手中的半杯酒,然后一下倒进嘴里,一缕辛辣直入肺腑,唇齿之间余香不散。小姑娘一只手掩着鼻子,皱眉道:“打个嗝那么大声,难闻死了!”我道:“看在你是个小姑娘的份上,我已经是额外开恩了。”小姑娘道:“要不然呢?”我道:“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吃饱,不光打嗝,还会放屁。”小姑娘尖叫一声,身子挪得离我远远地,两只手都捂在了鼻子上。

我笑道:“公子爷要睡觉了,到了地方唤我醒来。”倚靠在车厢上,闭上了眼睛,心道:“这个神秘的主人,邀请客人的手段,也是别出心裁,若是我马虎大意,没发现这个小姑娘的小秘密,他的一番苦心岂非白费……”马车走得很平稳,有节奏地轻晃,像小时的摇篮,只是身边不再有讲故事的外婆,我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行到晚间,找了地方投宿,次日又行,小姑娘甚么也不说,我也甚么都不问。那车夫一直戴着一顶毡帽,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面目,从见面以来,他更是没说过一句话。我见他步履沉稳,气度凝重,心道:“这车夫的派头真大!”坐在马车上,看看车窗外的山川田野,烟村人家,又想:“这几个月来,由北往南,再由南往北,净在路上跑来跑去了,先是铁猛、后是苏小蝶、现在是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小姑娘道:“你也不问问我要把你带到哪儿去?”我道:“不问。”小姑娘道:“为甚么?”我道:“问话很累,不如闭上嘴,歇一歇。”小姑娘道:“问话怎么会很累?”我道:“我问你,你不说,我再问,你还不说,你说累不累?”小姑娘道:“你怎知我不说?”我道:“猜的,难道猜错了?”小姑娘贼贼的一笑,道:“猜对啦!”见我不说话了,小姑娘又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道:“不知道说甚么了。”小姑娘道:“你可以找些话来说啊。”我道:“找甚么话?”小姑娘道:“比如问一问我,你多大啦?有没有嫁人呀?生了小宝宝啦没有啊?”我听她说完,忍俊不禁,一口酒喷了出来。

小姑娘瞪着眼睛,道:“有甚么好笑?”我一本正经的道:“我应该认认真真问你一件事。”小姑娘道:“问罢。”我道:“你断奶几天了?”小姑娘柳眉一竖,抓起酒壶,扔了过来,道:“本姑娘断奶好多好多年啦!”我接住酒壶,往嘴里又灌了一口,哈哈大笑起来。

车厢中方寸天地,一路和这小姑娘斗嘴取乐,不觉聊赖,亦不知时光之逝。这一日与小姑娘斗嘴正欢,那一路不曾开口的车夫,忽然开了口:“要进城了。”我从车窗中探出头去,见前方一座巍峨壮观的城门,矗立于暮色苍茫之中,正中两个气势磅礴的大字:“邯郸”。

这便是赫赫有名的围魏救赵的故事里赵国的王城?

进得城中,街道宽阔笔直,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两旁,各式各样的幌子,或斜挑、或直挂,径入眼帘;街上熙熙攘攘,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马车行至一间大酒楼前,停了下来,小姑娘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里边,你敢不敢进去?”我下了马车,抬头看了看,向车厢里笑道:“有甚么不敢?”抬脚便踏进了这间名叫“天香阁”的酒楼。

这酒楼有三层,雕梁画栋,碧瓦朱甍,便是跑堂的衣着,看起来都不一般。酒楼里人影绰绰约约,猜枚嬉笑之声,震耳欲聋。我从门外的暮色里,乍进这明亮的大堂,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这时小姑娘也跟了进来,我问道:“客人已经到了,主人呢?”小姑娘道:“就在大堂上。”

我目光四处游走,一个安静地坐在角落,一身青布长袍、自斟自饮的背影,如磁石般,瞬间将我的目光吸引过去。我轻吐一口气,道:“找到了。”小姑娘见我盯着那背影,赞道:“好眼力!”

我径直走了过去,在对面坐了下来。眼前之人约莫五十上下年纪,模样看起来普普通通,只两条浓浓的长眉,让人过目不忘。青袍人见我坐下,也不意外,倒了一杯酒,推到我面前,道:“能喝?”从我坐下那一刻起,我便感到莫名的压抑,道:“能喝。”说着举起杯,一饮而尽。

青袍人摇了摇头,道:“若要成为真正的绝顶高手,心浮气躁,实乃大忌。”我道:“我不想成为高手。”青袍人道:“不管你想还是不想,你都已是一个高手,你若非一个高手,此时你已死了。”我道:“哦?”青袍人道:“若非我怜才,你刚喝下去的,便是你能喝到的最后一杯酒。”我道:“酒里有毒?”青袍人道:“本来有的。”我道:“现在没了?”青袍人道:“现在也有。”

我笑道:“我要赶快再喝两杯,压压惊。”拿起酒壶,倒了两杯,喝了两杯,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很吓人?若是我胆小些,没被毒死,已被吓死了。”小姑娘刚走到青袍人身后,听见我说的话,“噗嗤”一笑,那个不是车夫的车夫,却不知去哪了。

青袍人道:“你是胆大妄为?还是知道酒里没毒?”我道:“又是替我结酒钱,又是费了些心思,把我引到这里来,一句话没说,就把我毒死,那不是一个傻子才会做的事?”

青袍人道:“好。”我道:“不好。”青袍人道:“怎么不好?”我道:“我这个客人当得有些稀里糊涂,连主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叫好?”青袍人笑了笑,道:“青龙门,应天龙。”我虽知这个青袍人肯定大有来头,但亲耳听见“应天龙”这三个字,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道:“你是应天龙?”

青袍人道:“如假包换。”我道:“我信得及。只有一个真正的大高手,才会有这种般返璞归真的风骨。鲜衣怒马,烈焰繁花,视若无物,独守一隅,浅斟慢饮,霸气已然外露。”青袍人举杯,道:“说得好,当浮以大白。”我举杯轻碰,道:“小子后学末进,不敢胡言造次。”应天龙道:“技高而谦逊,质朴而善察,年轻人前途不可估量。”我笑道:“井底之蛙而已,不知堂主的技高之说,从何而来?”

应天龙道:“武威要和娥皇撕破脸,是我要他退的。”我道:“飞鱼帮帮主武威?”应天龙点头。我道:“所以那晚上发生的事,你一清二楚?”应天龙:“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知道的比你要多些。”我道:“你既然已让飞鱼帮退让,为何又派出那个戴青铜面具的人?”应天龙道:“我派去的不是他,是她。”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站着的小姑娘。

小姑娘嫣然一笑,两手合在腰间,略一施礼,道:“武帮主本来就很不情愿的,再加上一个掉了一只耳朵的人,不住地煽风点火,就更不愿意避让了。武帮主说道:‘姓武的功夫虽不济,骨头倒还是硬的,天下人都怕她娥皇,我姓武的不怕,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

我赞道:“好一个武帮主,好一个生龙活虎!”小姑娘冲我一笑,又道:“我劝道:‘武爷是英雄好汉,当然不屑于逃跑,让天下人耻笑。可是武爷想过没有,您手下这么多的兄弟,跟了您那么些年,您带着他们也置办了不少家当,有不少也成了家,上有老下有小的,因武爷的一时意气,将会有多少人死在娥皇手上?武爷英勇盖世,那是无须说的,却也未必便强过了淮阴侯去,连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都栽在他老人家手里!这般国士无双的人物,尚且受了胯下之辱,武爷怎么就不能略略退让?能屈能伸,大丈夫耳!’武帮主听了,道,‘我武某人活了大半辈子,竟不如你一个小姑娘!’说罢便吩咐秦用秦大管家,约束帮众,从小路下山。”

我道:“我听了这话,都忍不住要下山。”小姑娘道:“能让你听到,他们想下山也下不了啦……他们下了山,我也准备走,想到大家都在说娥皇,我却还没见过,忍不住偷偷藏了起来。不久你们便来了,发现没人,四下搜索,我连忙躲进灶台底下,进来一个小姑娘,把伙房翻了个底朝天,我听到外头有人叫她,才知道她叫翠儿,她临走的时候还拿了根棍子,往灶台底下戳了戳,可把我吓坏了,幸亏没戳到我。等我爬出来的时候,脸上身上脏得要命,索性就扮成了个小乞丐。”

我的脸冷了下来,道:“那个叫翠儿的小姑娘死了!”小姑娘低下了头,道:“我知道她死了,那晚所有的事情,我都传讯回来了,所以老爷才让我想法子,邀你来邯郸一叙。”我见小姑娘难过,倒觉不忍,道:“你请客的法子,很别出心裁。”

小姑娘道:“我若是冒冒失失地跑到你面前,说:‘喂!我家老爷想要见见你。’你大概睬也不睬,所以还不如想个法子,让你自己乖乖地上钩。”说完捂嘴偷笑,我想起自己跟在她马车后头,吸着灰尘,啃着炊饼的事,也笑了一笑。

喝了一杯酒,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应天龙,又问了一遍,“既然已让飞鱼帮退了,为何又派出那个戴面具的人?”应天龙道:“他是自己去的。”我道:“他不是你的人?”应天龙道:“也是,也不是。”我道:“哦?”应天龙道:“因为他,我才对你感兴趣。”我道:“洗耳恭听。”

应天龙道:“如果你发现你手下有些不听话,你又奈何不了他,你会怎么办?譬如飞鱼帮一事,我知会武威,要他退避三舍,以免多有死伤。他却悄悄跑去,想要杀尽娥皇众人,若非是你,此时江湖已然大乱,你我如何能在此地,安然把酒言欢?”

我道:“是弟子,逐出师门,是盟友,解除盟约。”应天龙道:“他武功深不可测,我若要成事,少不得他。”我道:“不动声色削弱他的势力,直到能奈何得了他的时候,再来告诉他,谁才是说了算的人。否则他武功本已极高,再让他羽翼丰满,你俩个的位置,估计要掉转过来了。”

应天龙一叹,道:“你要用他,便要给他权柄,给他权柄,是为了更好地用他。虽知可能尾大不掉,却也无可奈何。世间之事,大抵如此,如宝剑有双锋,磨得快了,杀敌固然是一剑封喉,伤己也同样是干脆利落。”我道:“一个如此难以把握的人,不是出于某种目的,你不会用他。他甘心为你所用,大概他的目的,跟你的目的,不谋而合。晓以利害,以大局相压,迫他就范。”

应天龙道:“在此事上,我未必便对,他未必便错,与他饶舌半天,无非枉费口水。”我摇了摇头,把玩着酒杯,苦笑道:“太麻烦,不如喝了这一杯,再喝一杯,大醉之后,天下之事,便再没一件是闹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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