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瞪大了六只眼，六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尽收三人眼底，不光提防青龙门和鸣鸿山庄，只要是个人，我们都提防。三个人此时的形容，实在太过狼狈，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尚且情难以堪，更何况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三个人加了小心，下了山，在山脚一个林子里直等到天黑，才觅了路，离开了雾灵山。我回头看看那隐在夜色里的巨大的群峰，安静得如个处子一般。一月之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杀戮，与此时眼中宁静的山峰，形成极强烈的反差。脑中响起思过崖上，铁猛感叹慕秋寒早逝的话：“当时明月虽仍在，却已照不得佳人还。”在那群峰巨大的黑影中不得还的，又岂止是佳人？

三人觅路往东南而行，行不多久，到得一个小镇。我们在小镇上一条很偏僻的陋巷里，找到一家很是简陋的客栈。当我们走进客栈的时候，穷困潦倒的店主人、愣头愣脑的店小二，都瞪大了自己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盯着我们看，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下。我绷着脸道：“没有见过遇见强盗的人么？把你们的眼睛眨一眨，把掉在地上的下巴安好了！三间房，三身干净的衣裳，三桶滚烫滚烫的洗澡水。”店小二涎着个脸，直勾勾盯着慕秋水，口水从唇角流了下来，还不时吸溜一下鼻涕。

慕秋水刚进店时略觉尴尬，这时看见那店小二一幅痴痴呆呆、邋邋遢遢的模样，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霜，眼中杀机一闪。我忙道：“还不赶紧去张罗？”店主人像是觉察到了什么，搓着一双脏兮兮的手，一张满是褶子的脸，陪起了笑，道：“这位爷，房倒是有，只是简陋些，热水您要多少有多少，只是这个……这个衣裳，还真的……您老也瞧见了，这么个小店，我爷俩相依为命，能有个吃食，我爷俩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店主人略一思索，又道：“这镇上倒是有一家布庄，这时辰怕是已经打了烊，不过那婆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要是听见有人送钱，门是能叫得开的。”

店主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可我只能装的没有听明白。我向慕秋水看去，见她脸上那已经消失不见的尴尬，又悄没声息的回来了，不由得心中嘀咕：“我身无分文也还罢了，她也没钱，可有些说不过去。啊，是了，以她的身份地位，怎会把钱揣到自己身上？这边刚一出门，便已是前呼后拥，吃穿用度，自然有人打理，她怎会理会这等小事？”

我正要转头去看希儿，耳中已听希儿说道：“店家，房你只管开好，一定要干干净净的，热水也一定要备足啦，衣裳嘛，你这会儿便去叫门。至于银子，我家少爷少奶奶多了去了，还能少了你的？你瞧，这够不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明晃晃的银元宝来。看见那元宝，不光店主人、店小二的眼中放出光来，我的眼中也放出了光。这是元宝么？这是香喷喷的床，是热腾腾的水，是那种咬一口便满嘴流油的东坡肉，是那种闻起来辛辣、喝起来绵软，却能让人轻飘飘的白白净净的水。店主人接过元宝，高兴得合不拢嘴，忙交待那个愣头愣脑的店小二去烧水，打扫房间，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

交待完了，见小二已去忙活，便要出门取衣，刚走到门口，希儿又道：“这位店家，我家老爷在京城里当着很大很大的官，少爷少奶奶出来游玩，遇见强人，落得这般光景，传回京城去，可不大体面。这儿离京城也不太远，若是我听见外头有人说起我家少爷少奶奶，半夜里来投宿，那我可就不高兴了，若是再有人说起我家少爷少奶奶的样子来，那我就更不高兴了。我一不高兴，回去了，便给老爷说一声。到时不要说你这间小小的店，便是把这个小小的镇子给你夷平了，也只是我家老爷一句话的事。我说的，你可听明白了？”

店主人听希儿说话，越听越是害怕，听到后来，两条腿都有些打哆嗦了，好容易希儿说完，忙颤着声儿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的这去叫门，那婆娘要是问起，小的便只说是几个绿林好汉，心里不大爽快，来小店里盘桓数日。那婆娘胆儿小的很，只要听见是绿林好汉，保准她屁也不敢乱放一个，姑奶奶大可放心！”希儿点头道：“那就好，你这便去罢，速去速回，我家少爷少奶奶从没遭过这份罪，等着干爽的衣裳呢！”店主人应了声，便急步出了门。

我悄声笑道：“这个小姑奶奶可了不得！我若是这个店家，怕是已吓软啦！”希儿抿嘴一笑，道：“不吓唬吓唬，他出去乱嚷嚷一番，我家真老爷还不立马派人过来？”慕秋水道：“吓唬吓唬也还罢了，满嘴少爷少奶奶的，胡说八道甚么？以后再乱说，我便把你这张能说会道的小嘴缝起来！”希儿吐了吐舌头，嘟哝道：“南生哥哥是我的少爷，你当我的少奶奶，也是不用等太久的事。”见慕秋水瞪眼，立马闭上了嘴。

一时那店主人抱了三件衣裳回来，店小二也跑来，说道都打扫干净了，热水也已放好。我嘱咐一声：“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尽管备上，一会儿我们下来吃酒。”店主人怀揣一个大元宝，自然是满口应承，三人各自回房盥洗。

我不停往桶中添热水，烫了个痛快，出水时只觉浑身轻飘飘的，踩到地上腿都一软。店家取来的虽是粗布衣裳，裁剪得倒也合身，指不定哪个与我身材相仿的人订制的新衣，被店家高价买了来。换上之后，顿觉清爽许多。我捯饬完了，下楼见店主人已经安排了一桌酒菜，立在桌旁，等候使唤，我摆手让店家下去，便坐等她俩下来。

等了好久，两个人才姗姗而来。两人下楼的那一刻，我眼都看得直了。普普通通的布衣布裙，穿在两人身上，虽宽宽松松，却难掩两人的天生丽质。尤其慕秋水，好像再朴素不过的衣裳，在她身上，都能穿出霓裳羽衣一般的风韵来。二人原本雪白的肌肤，因热水的浸润，更显水嫩光滑。希儿道：“南生哥哥，快把你的哈喇子擦一擦，都流到桌上了。”听见希儿的话，我脸上一阵发热，定了定神，才嬉皮笑脸的道：“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奶奶，身边带个千娇百媚的小丫头，我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慕秋水刚坐下，便听我在胡说八道，俏脸一沉，道：“再乱说，把你舌头割啦！”希儿吐了一下舌头，立马缩了回去，捂着嘴道：“这位少奶奶好厉害，一会儿要缝丫鬟的小嘴，一会儿要割相公的舌头，以后她的相公，可有的是苦头吃啦。”慕秋水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块，叫了声：“希儿？”希儿一怔，道：“干么？”慕秋水道：“喂你吃肉呀。”希儿笑道：“我自己会来，可不敢劳您大……呀！讨厌！”希儿“大”字刚出口，慕秋水右手一抖，筷子夹的肉块忽地到了希儿嘴里，肉汁从唇角流出来一些，希儿忙掏出方帕擦干净，一边嚼着，一边笑道：“少奶奶亲自喂的肉，果然格外的香，谢少奶奶啦！”慕秋水忍不住一笑，道：“谁以后要是娶了你，那才是真有苦头吃了。”

我道：“你们且说着，我可是要吃了。那蟒肉豹肉野果，吃得我想吐，此时便是一碗清汤挂水面，我都会觉得是人间美味，更何况还有这么多肉？我瞧着这酱牛肉便很不错。”说着夹起一块，塞进嘴里，竟出乎意料的好吃，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好吃，好吃。”喝了一大口酒，又连吃了几块。希儿见了我的吃相，捂嘴偷笑，慕秋水道：“难不成这个人的前世，竟会是头猪？”

我哈哈一笑，道：“你爱怎么说，便怎么说，一会儿我酒饱饭足，便上去歇着了。我几乎已经忘记睡在床上，是一种什么滋味了。”两人听说，也不再说话，斯斯文文的吃了起来，两人吃得很慢，用时却很短，很快便不吃了。我奇道：“怎么不吃了？不好吃？”希儿道：“好吃也不能往死里吃，吃出个小肚子，很好看么？”我道：“这一桌子菜，可就便宜我啦。”又狼吞虎咽起来。

两人看着我吃，吃了一会，觉得不好意思，筷子一扔，道：“我也饱了。”慕秋水道：“没事，我们等着你吃完。”我道：“真的饱了。”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嗝，两人都捂住了鼻子，希儿道：“你又来？打完嗝，是不是还要放屁？”慕秋水一听，马上站了起来，拉起希儿，道：“恶心死啦！希儿咱们走。”我冲着两人的背影，笑道：“怕什么？这里这么宽敞，又不是在马车上，什么味道散不尽？”见二人不理，又道：“明儿可着劲儿的睡，谁也不许早起！”希儿回头问道：“不用赶路么？”我道：“你家少爷喜欢走夜路。”

慕秋水也回过头来，道：“这个大少爷，真是个鬼灵精！”我笑道：“你晓得就好。夫人好生歇着，相公一会儿便上去。”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一块汤汁淋漓的酱牛肉，正砸中我眉心，却见慕秋水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的看我，用丝巾擦手，笑吟吟的道：“相公，我担心你再饿，想着带一块，叫你晚上再吃，不曾想你这么快就饿啦。”

我的狼狈相，我已无暇顾及，那一声酥酥软软的“相公”，虽明知是玩笑，却也把我叫得五迷三道，怔怔地仰望慕秋水拾级而上的绰约多姿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